李擎越长眉一扬:“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也知道,朕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杨枝沉沉应:“卫尊不能杀,一杀,便中计了。”觉察到骤然收紧的空气,却不敢多想,一股脑将梗在喉咙口许久的话吐出来:“方濂案、太子妃案、江州士子案背后俱牵扯着一个地下暗门,叫沆瀣门。而这地下暗门背后之人,是宝隆。”
“朕知道。”
“但陛下不知是否知晓,宝隆之后,是……”杨枝一字一顿,如劈山斧一下一下凿落:“逆太子李挺。”
室内骤如北风过境,泛起一阵沁人骨髓的寒意。
山倒海倾,只在刹那。
饶是已有准备,杨枝撑在地上的双臂还是因那倏忽而起的凛意微颤了颤。
然那意料之中的震天大怒却没有到来,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一个恍如压抑着狮吼的声音自那御案后缓缓响起:“你……确信?”
“臣确信。”杨枝沉沉应,又补了句:“陛下有没有想过,宝隆布置这么些年,为何最后死的那般无声无息,当真是反抗不了,还是想将计就计?”
“宝隆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太监,他决计不会是为了自己去争去抢去算,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让他卧薪尝胆十二年,最后更不惜以性命成全那人的野心?”
“陛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江二氏虽不仁,但除了他二人,得利的并非殿下,而是李挺!”
杨枝说到此处,知道差不多了,有意顿了片刻,方探手入怀:“陛下若不相信臣,不妨看看柳大人的密函。”
走出承天殿之前,李擎越忽然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朕总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杨枝缓缓抬首,那一息光阴被拉的极长极长,她的脖颈,像压了千钧重的巨石,然四目相对的刹那终于到来,杨枝撞入那鹰隼般不怒自威的双目中,仿佛被飓风裹挟,斯须就会被撕个粉碎。
“是有些像。”李擎越却忽而一笑:“只是你比他聪明些。他顽固自负,最后下场不太好。不过朕总想起他在北疆意气风发的日子,若他当初不回京城,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退下吧,柳敬常没有看错人,若早生些年,你与我妻……故皇后大概能聊的来。”
北疆?那人是谁?
她父亲嘉安王倒是在北疆待过许多年,最后下场亦不太好,只是他口中的那个人,与她记忆中的实在相差太远,让她想都不敢将两人联系起来。
从承天殿出来,杨枝身上的汗已湿了半身,初夏熏风吹在身上,亦带起一阵战栗。走到殿外的丹樨上,却见一人早在台阶下相候,不住来回踱步,听见动静立刻抬首,几乎是小跑着奔上来:“哎呦小丫头,你可吓死我了进去这么久。看看,我准备了一沓折子进去救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柳敬常不得扒了我的皮!”
第七十三章
“郑大人, 我没事。”杨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被抽干的疲惫,后知后觉的一阵恐惧爬上脊背, 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单薄虚弱, 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然只短暂的一瞬, 她却又重新聚起精神,轻轻一笑:“让大人担心了, 我请大人喝羊汤去。”
二人相携走出宫殿, 将到宫门前,却远远见到一人抱剑相候, 不时往这边张望, 似有什么急事。
杨郑二人连忙脚下紧了两步, 走到宫门前:“黄鹤,怎么了?”
“大人总算出来了!大人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昏倒了!”
杨枝脚下一晃:“你说什么?”
杨黄二人连忙告别郑渠,打马回府。回到府中, 杨母果然仍在昏厥之中, 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像是中毒,至于中的什么毒, 也不知道。
母亲回府后一直与自己在一起, 府中上下也俱是柳轶尘挑的人,他一向谨慎, 料来不会有错, 那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只有找到症结, 她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寻解药。
来回踱着步, 她忽然想到一事, 问大夫:“我阿娘是何时中的毒?”
“像是、像是有一阵时日了。”
杨枝心中一动,眉心猝然拧了起来,只须臾,飒然奔出,声音已在几步之外:“替我照顾好母亲,我出门一躺!”
京城薛家是自本朝开国以来便屹立京城的大族,宅子坐落在北城,紧邻着各部司。巍峨开阔,较之王府亦不遑多让。
杨枝通报过门房:“劳驾,请通报一声,刑……就说杨枝寻薛大公子。”
门房应声,进去通报,不一时回来:“大公子出门了,请姑娘改日再来。”
“改日?”杨枝凝眉,须臾道:“我就在这候着,大公子何时回来,烦请告知一声。”
这一候便从天亮候到了天黑,门房见她执拗不走,也不再劝,到了饭点送来晚饭,她并不推辞,却未动两筷子。
天色很快从黛蓝转成了黑,明月高挂中天,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整条街上已没了人,宅前两盏灯烛,将人影拉的很长。
杨枝这回未再耍什么心计,只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门房数次走到她跟前,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添了些茶水,便自退下了。
天边不知何时撕出一丝鱼肚白,启明星若隐若现,杨枝却不觉困倦,一双眼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长街尽头。
终于,一阵马蹄撕破半晓的寂静,一月白长袍扬鞭打马,飒沓而来。
到得跟前,利落滚鞍,身上却不染一星尘埃,连发丝也未有一丝凌乱。
“阿敏。”他仍固执地叫着她的旧名,快步拾级而上,上下打量她一眼,却终究未说什么,只是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给。”
杨枝接过药:“多谢!”
“不必谢我,你今日不来,亦会有人将这药送过去。”薛穹垂着眼,未再看她:“不过这药只能治标,治不了本,十日之后,若没有续上的药,伯母依旧会十分危险……”
杨枝其实已有所料,沆瀣门岂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当日他们轻易任由她将母亲带走,固然是由于李挺在她们手中,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他们早埋伏下了阴狠的后招。
“他们想要什么?”杨枝捏着那瓷瓶,半晌方再度开口。
“柳敬常的性命,或者……”薛穹顿了一顿,快速扫过她的面庞,垂下目光:“你嫁给我。”
“你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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