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罗生生也懒得多去琢磨他的情绪,把台面还在冒烟的垃圾收走后,顾自又喝了点水,便继续说道:“那天早上我话还没讲完,你就摔门走了。今天既然你又主动找了回来,那索性定定心心让我把嘴瘾过完。不然有些事总憋在心里,像条不干不净的尾巴,实在让人膈应。”
她说时一直在观察对过的反应,见程念樟始终低着头,不声也不响的,就无觉蹙起了眉头。
“程念樟……你在听吗?”
“听着。”
男人开口低沉,像在酝酿着什么,让罗生生感到略略有些不太安稳。但她细想了下,自己现今也没几多把柄落他手上,还能怕他什么?
“我年初走的时候,给你留了封信,你还记得的吧?”
“记得,实物收在观棠,和之前送你的东西放在一起,没扔。”
“哦,我一直以为我当时写得已经够明白了,讲我再也不想卷进各种纷争里,希望过简单一点的生活,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你该知道我当时离开的时候有多怨你,但信里还是把话说得尽量婉转,也尽可能体面……本以为再见的时候,你总该会有转变,不说变成个多好的人吧……至少在我这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还是有点底数的。”
“我不需要这种体面,也不喜欢你总爱跟我讲什么所谓的体面。有诉求、有不满,就当面吵,甚至动手动刀打我骂我……都行。一声不吭地走,不计仇怨地去找宋远哲庇佑,到头只为藏匿起来躲我。罗生生,你不会真以为你心里那点意图报复我、折磨我的心思,从头到尾我都没能看透吧?”
男人抬头,也学她此刻对峙的姿态,后靠向椅背,脸上表情经一番调整,恸感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他惯常施压时的倨傲与冷冽。
“你偏要这么想也行,我不反驳。”罗生生摊手,像个混不吝的赖皮似的,将他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大包大揽地照单全收:“所以你就当我写的爱你那些话……全都是拿来唬人的狗屁吧。我现在真的受够了,对你唯一的希冀,就是盼你赶紧滚出我好不容易才回归平静的生活,少来烦我还有我的朋友——”
“我烦你哪个朋友了?”程念樟将她打断:“哦……姓尹的那个学生吗?如果昨天路演你是专程为他出头,继而搞了和季浩然的这出,那我不得不说,你罗生生可真是会交朋友!”
这男人的最后一句是个明晃晃的讽刺,光是听着就异常让人来气。
然而罗生生闻言却很平静,目光直直对在他的面容,平缓回道:“我不是在为他出头,我是在为我自己。是为心里堵的那口气,为了不再对你抱有幻想,为了明明白白地切割掉过去。昨天就算不是尹良辰,只是路边一条被你轧死的野狗被我看见,我也照样会拎着它的尸体,到现场和你理论,让你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现在的面目……到底有多阴险歹毒,多乞人憎恶!”
哦,她说她要切割,还说他很歹毒。
“呵……”程念樟又笑,眼里有泪,但他硬是将其忍在了眼眶:“你搞搞清楚,是他来勒索我的……罗生生你搞搞清楚,是他他妈的先来勒索我的!”
这个男人当下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递进着情绪嘶吼出这句,吼时重重拍击台面,在桌体的巨颤中,起身抬手,直指罗生生的鼻头。
“他要的多吗?啊?多到不合理,多到你给不起了吗?”罗生生也不怕他,掸开程念樟怼在自己面中的食指,为了不输气势,也将双手撑在台面,借势站了起来:“你扪心自问,你本心里想的,到底是整他……还是整我?”
罗生生问时拉高袖管,露出右臂缠紧纱布的伤处:“你知道把个本就一无所有的人逼到了绝境,他会去干些什么吗?我告诉你程念樟,这就是答案。他杀不到你,就会过来杀我,人性都是一样的,你的铡刀只敢斩弱,那他又何尝不是?当你所有雷霆手段落下来的时候,你会有哪怕一个瞬间,真的只有一个很小的瞬间……顾及过我的处境,还有感受吗?”
“你没有的。”她摇了摇头,垂着眼自问自答出这句,而后放下手,又再接道:“你当年害我哥哥坐牢的时候没有;利用我在年会离间刘安远夫妇的时候没有;擅自报警去抓宋远哲发泄的时候没有;设计弄死顾渊害我被督导组请茶的时候……也没有。我从前爱你,不觉得这些有什么讨论对错的必要,就像个感情用事的睁眼瞎,心甘情愿被你一次次地利用。但现在我不爱你了,再回头观望你的这些出招,心底除了自私卑鄙这几个字,真的很难找得出其他更加贴切的词语,能够形容我如今对你的感受。”
“什么叫你不爱我了?”
“就是字面的意思。不含冲动的,深思熟虑以后的,字面里的意思。”
当她话尾的音调落下,室内便不再有声。
自客厅小窗里偏漏出来的日光,因正午将至,突然变得十分明晃。罗生生朝东的半脸浴在其中,过曝成了糊白的样子,落在程念樟眼里,即便是她,看起来也和那些曾经挥却的故人们没什么不同,最终不过掉入海海,沦为一个失去面目的幻影,模糊而空洞。
“哦。”
他淡淡道。
如此应承之后,他也不再看向罗生生,转而调头走回卧室,取出扔在床面的风衣,慢条斯理地扣实上面的的每一粒外扣,再往洗手间洗尽双手,抹掉脸上所有大起大落后的情绪残余。
出来时,他随身提了个爱马仕的纸袋,轻轻放上餐桌。
“这个包是六月时到的,颜色和包型你对一下,看看是不是你当初问我要的款式。”
罗生生没看,只皱眉答了他句:“我不需要。”
男人没有受挫,继续把包往前推了一些——
“如果现在不需要,也不用着急拒绝,刘安远昨天自说自话赔了四十万让我卖他人情。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不想欠他,就折现了还回去,不够我再贴补,差多少你让小谢走公账就行,该是我出的,一分也不会少你。”
“谢谢,尹良辰的伤起因有我任性的成分。论起责任,你我各半。前头你已经给过他不少,这个包的价值用来覆盖你的那份,我想应该绰绰有余,就不用麻烦小谢了。”
“好。”
“嗯。”
程念樟将纸袋松手。
临走时,当他握上门把,下看一眼后,开门的动作蓦然有些滞留:“锁匠说这把锁旧了,锁芯有大锈,所以才会常拧不开。空了记得换一把吧,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恋旧。”
“谢谢,不过我爸赔款的事解决了,往后我大概率也不会再来安城。房子这两天会拿去中介挂卖,门锁换不换,对我影响不大。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谢谢你……难得这么好心。”
闻言,男人抿了抿嘴。
“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坏心。”
“不重要了,就像这房子,我既然已经不再会住。又有谁会多管开它的门锁是好是坏,你说对吧?”
程念樟没答。
他就静站在那里,维持着将走未走的姿势,迟迟未有下文。
隔过半分的沉默,他应该是想通了什么,沉声再度开口——
“生生,不为争吵,我想最后再对你说些话,就当是朋友的忠告也好。”
“嗯……我听着,你讲吧。”
“好。”他转过身,目色无光地望向她:“我想对你说的是,这世上有很多社会关系,实际走到最后,往往都是负累罢了,是人情,也是镣铐。我以为由我帮你把他们斩断,总该是件好事,但终归还是太自大了点,从来没有好好问过你的意见……”
“我知道你不是个甘心囿于情事的女人,有自己的坚持和抱负。但太过易得的青睐,本质是种非常容易消磨意志的东西。你如果不想再走过去的老路,真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过往吃过的亏和犯过的错,就不该这么轻易忘掉。”
“我总想陪你走段远路——”
说到这里,程念樟突然中断了后话,深深吸气,再用力下压门把:“就这样吧,说多无用,我也不再叨扰你了,再见。”
“啪哒。”
门扇关阖,是他离开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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