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京市,第一中学,高一一班教室。
周五,下午五点半,还有十分钟就是放学时间。然而教室里完全没有人撩闲话,只听得见笔尖在纸面上刮蹭的沙沙声以及空调吹出冷气的声音。
作为徽京市乃至全国最好的高中之一,第一中学的校风就是卷生卷死。
明明是老牌名校,但是作风却一点都不优雅,和另外几所同样富有底蕴的高中比起来,第一中学完全不讲究做派需要如何优雅,也不在乎手段需要如何磊落。
即便是高一也需要每周五进行周测,以此来掌握每一位学生的成绩波动。
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绞尽脑汁地把能想到的答案写上答题卷,连叹息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
第一中学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一流的做题家——否则绝对无法通过中考考上这所学校。
而这种学校里的老师更是一流的出题家,哪怕是一次周测试卷,出题老师也是精心打磨试卷,发狠劲折磨每一位学生,绝不拿一些现成的套路化的普通题目糊弄。
周五,对于很多学生来说是解脱的前调,而对于许多刚升上高中的一中学生而言,这一天属于每周例行的受苦日。
顾蓝田目光呆滞地坐在最后一排,她已经在这场受苦中停下笔了。
然而并不是她秒杀了试题,提前结束这场战斗,与此相反,她跟个逃兵似的甩开了武器。
黑色中性笔被甩出,骨碌碌滚到两张桌子的接缝处凹陷里,惯性让它撞在另一张桌子的边缘上,原本就不太支楞的骨架更是在磕碰之下又抖落了些塑料屑出来,笔尖随着笔杆的转动正好给那张桌子画上一条并不圆润的扭曲弧线。
“啧……靠。”顾蓝田情绪瞬间跌落谷底,她十分心痛,赶紧伸手把笔给捞回来。
这是她唯一的笔,跟了她也快叁年了吧,简直可以算是她某种意义上的姐妹。
那时候她刚上初中,语文老师不许她继续用铅笔写作业,说是要用钢笔或者中性笔,这样能够锻炼她们下笔无悔的意识,也能少用涂改液,养成良好的行卷习惯去面对叁年后的中考。
对于老师的好意,顾蓝田当场就心领了,然后她向老师解释自己打小就下笔不悔的,绝对不会涂改作业上任何一个字。
毕竟,她根本没有一块成形状的橡皮擦,而且那些被她捡来的只剩下短短一截的铅笔头也都是不可再生资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捡着新的,都是省着在用。
天不知道她有多穷,可她自己再清楚不过。
一个初一的孩子言辞凿凿地说自己打小就下笔无悔,根本是倔强又有点可怜的掩饰,老师完全不相信顾蓝田的说辞。
她猜出顾蓝田是不好意思跟家人要钱买笔,然后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最普通款式的黑色中性笔递到顾蓝田面前。
“嗯……老师很欣赏蓝田同学这种下笔无悔的好习惯,这支笔就当作你的奖励吧。”
她从顾蓝田的衣着就能看出这个孩子的家境应该不太好,而且记忆中开学那天与顾蓝田一起来学校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听人说话都比较费劲了。
一切入学事务,其实都是顾蓝田这个小姑娘自己摸索着操办的,她站在奶奶身前,反手牵着奶奶,一手填着登记表一边接奶奶的话茬,两个人脸上都满是笑容,一如顾蓝田接下那只笔时所绽放的笑容。
“顾蓝田同学不但聪明,而且特别勤奋。”
“顾蓝田同学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取得了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
“蓝田,徽京市的第一中学邀请你去参加它们的特别选拔训练营!”
“顾蓝田同学,恭喜你通过第一中学特别选拔训练营。如果你选择到我校就读高中,我校将为你免去叁年学费,同时分阶段为你提供总额为20w的奖学金,具体支付方案如下……”
……
“救命。”顾蓝田泄气地趴在桌上轻声呢喃抱怨,她真的完全写不下这些题目。
可是,她并不是不会做啊!
这些题明明对她来说都很简单!
她像一个持续失焦的镜头,完全无法聚焦在这些试题上。看上去她是死死盯着周测试卷,眼神恨不得把卷子吃下去,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铺满整张试卷的符号与文字,竟然没有一个能进入她的脑子里。
——我完蛋了吗?完蛋了吧。
顾蓝田在绝望中长叹了一口气,各种想法瞬间充斥她的大脑。
她独自来到徽京市上学,房租和日常生活都得靠学校的奖学金来支付,但是第一中学的奖学金是“奖”学的。
在她和第一中学签署的文件上,明确写着需要她每次考试成绩都保持在全校前十的水平,包括周测成绩。
如果她的成绩达到要求,那么学校每一周将给她的银行卡打1000元。然而只要有一次考试没有达到最低要求,当周奖学金即取消,累计叁次成绩未达到最低要求,第一中学可直接解除合同,并且追回已支付给顾蓝田的奖学金额。
总之,第一中学给出的合同将残酷一览无遗地表现,对于签署合同的贫寒学生而言,这份合同既是靠学习能力挣钱并且就读名校的通天梯,但也可能是拼尽全力也最终摔个粉身碎骨的悬崖。
“……顾同学,你要看清楚上边的所有条款,如果进入学校就读以后,学习太吃力的话,曾经支付给你的所有费用都需要你全额返还。”
那一年负责桐湖镇生源的老师将合同递给穿着一身洗的发白衣服的顾蓝田时,忍不住开口劝她。
桐湖镇是个称不上繁华的环徽京小城,教育水平也着实一般,不是每年都能有学生通过第一中学的训练营。
能够通过训练营的学生基本都不会放弃去第一中学读书,然而那里是徽京市最优秀学生的聚集地,强者如林的地方,总会有人感觉到掉队与吃力。
历来签署了合同的学生在就读第一中学后都会有不同程度的难以适应环境的问题,履约到最后与中途毁约退出的学生差不多五五开。
这不是一个幸运的比例。
但凡蓝田看上去能是小康家庭,那位老师可能都不会委婉劝退,可是顾蓝田一身真是肉眼可见的还挣扎在温饱线上,没有一丝后路和缓冲的学生往往都会承担更大的心理压力。
就怕她……扛不住,节节败退却又无路可走。
选择保守一些的方案,继续在桐湖镇上高中,未必就不能行稳致远。
“老师,他们都说第一中学是最好的学校,我想去。”
“我签完了。”
趴着桌上的顾蓝田恹恹望向门口,教室后门虚掩着,缝隙中照进来的一束细细日光昏黄,衬得她不久前的回忆异常陈旧。
“砰!”
声响乍起,昏黄光晕陡然炸开,顾蓝田下意识紧急闭眼。
一股汗味忽然蹿进她的鼻腔,同时袭来的还有明显的破风感,一件衣服被精准扔到桌上,布料湿湿软软地轻抵着顾蓝田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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