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而现在,当她坐在人头攒动的阶梯教室,不远处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叁五成群地讨论着时下热门话题,零星些人名、剧名传进耳朵里,很快又被深处那频率均匀的震动分去心神。男人走进教室时还穿着实验室标配的白大褂,走动间衣摆在身后舒卷,卷走一室嚣闹。就好像明明刚从巨大的工作量中脱身而出,便转身走向千百道目光汇集的台上,那么轻松自如、信手拈来。
秦淮坐在靠后的排数,远远看他,看不清面容,像覆雪的柏木。
“叮咚叮咚…”随着铃声响起,体内匀速跳动的家伙突地发起狂来,骤然增速令她原本好不容易支起的身子重又塌下去,泪眼朦胧间,讲台上男人取出插兜的手,对着台下人微笑示意。背后的放映幕应时变换,掌声响起。
他在说些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那些有关实验室科研项目最新进展的成果每一个都引起掌声雷动;荧幕上复杂变幻的图示与数字,每一个都好像意义深重;他的每一句话,吐字、声调都那么迷人,没有什么舍得打断他的,只有数道沙沙的速记和生怕遗漏半分的敲键声。
那些声音都离她太远了,只有这玩意儿离她近;那些灯光下、掌声中的宋怀青,是谁?
他的左手插兜,右手随着讲解在身前挥动的幅度都显得恰到好处。秦淮由衷佩服他的一心二用,她就做不到。做不到靠近他的欲望,又了解他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人似乎已散去多时。傍晚的光透过落地窗,铺就一层昏黄的毯,专为他准备似的。
他拾阶而上,笑着走近,任凭再多情绪也暖融融化成一滩晒热晒柔的水,明明天都要黑了,他身后却像跟着未来。
他们的影子在廊道拉得很长很长,长到韩牧脚下。从秦淮走进教室那一刻,韩牧便注意到她了,韩牧希望她的到来只是出于好奇,或者和其他慕名女孩一样的盲目仰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可以让她的视线调转,然而……偏偏是最坏的那一种。
他看着,直到他们的影子,走出他脚下很远很远。
他站在廊道这头,是昏黄下一尊雕塑。多么熟悉的姿态。
他们之间确乎有什么变了,看着正埋头为自己清理狼藉的男人,秦淮想。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好到过度温柔,让人心悸。
“当然心情好,项目暂时可以告一段落,终于能好好陪陪你了。况且,你今天表现得很乖。”
心跳漏一拍。她忍不住偏头,男人说话时总爱带笑,曾经她听来笑里多戏谑。
“好。”算来今天是周五,导师这周初去芬兰开会,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也许周末可以自由安排。视频议谈时他裹得像个粽子,说自己老了身体扛不住,惹得师兄师姐背地里笑话好几天。那里的雪下得真早,又大又密;芬兰语也很难懂,研究北欧语言真是勇士行为。老师的背后,黑的是天,白的是雪,人们很早就回家,世界总是安静,安静到孤独。
秦淮觉得那样的生活也不错,稠夜风雪呜呼,壁炉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她的脸庞被烤得红彤彤,他的眼神像啤酒花。
“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呢……”
“不远了,你喜欢下雪吗?”不知何时喃喃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宋怀青应她。
“嗯,很喜欢。雪落在地上,有一种沉甸甸的声音,明明是水,那么轻,却可以厚厚积起来,像棉花被子一样。”
“棉花被子?”
“是呀,下雪的时候,就像给耳朵盖上被子,我喜欢听这声音,让人好眠。尤其是大雪,在额尔古纳河下过的那种,鄂温克人会驱赶驯鹿踩雪觅食,在仙人柱里生火煮肉,吊锅咕噜咕噜地响,热气蒸得暖烘烘,顺着柱顶的小孔升出去,散在空中,就不见了。”
宋怀青看着女孩,她讲得那么欢快,是从未显露过的神采,听得他要入了迷。
秦淮忽然意识自己似乎话唠,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我是不是话太多,我平常不这样的…”
“不,不多,很美,我想继续听。”
……
关于雪的故事,说了一路,好像这车要从秋天开往冬天,从Z城开向北方。雪还未落在地上,已经落在车中人心上。
窗外景色变换,从高楼到密林,白天到黑夜。最终停下来,停在一栋山间木屋前,这是栋日式建筑,木质的檐下悬挂一盏铜铃,屋内腾出暖黄的光和雾气,有隐约人声、屐声,窸窸窣窣。
山间凉气更盛,夜风扫过梢头,那铃音古寂却温暖,让人想起摇椅上的祖母。
是一处温泉。
“等冬天再来,那时候下雪,室外温泉一定更适合;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远行,去北海道或者札幌。”
她仰头望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细致,她感觉眼眶有些湿润,于是闭眼垫脚。
氤氲在漫长秋吻中的回答,无需出口。便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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