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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骨无存。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眼前刹那一片黑暗。

窗外飘进一缕滞浊的风,头顶的电灯泡闪了闪,发出刺眼的光。天水河上的气味随风卷进来,沉闷腥臭,令人作呕。似乎有人聚集在岸上说话,隐隐绰绰,伴随夏夜躁动的气氛,嘈杂不安。不知是否又死了人。

我才回过神来,眼泪流下来。冬生叫我保重,叫我来世再见。可此生那么短,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来世又在哪里?

我站在窗边,无声地哭,此时方觉得痛,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窗外是沉沉黑夜,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样的夏天,潮湿腥臭,充斥死人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绵绵密密,紧紧贴在人身上,谁也别想逃过。

金花被葬在城外的墓地。这是一片新坟,据说死的人太多,旧有的那片墓地已经找不出空,即使是这片新坟,不到两个月也已经连绵近一里地,一眼望不到边。和大多新坟一样,金花的坟头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邻里凑钱买了一幅薄棺,布庄老板送了几尺白布,舅父帮忙做了一套寿衣。一时找不到得空的石匠,墓碑只是一块木牌子,写着“爱女刘金花之墓”几个字。一抔黄土,一个小土堆,远远望去,和坟场里千千万万个小土堆一般无二,认不出谁是谁。

我夜夜梦到金花,她在仙气缭绕的空中朝我微笑,挥手说:“惠贞,我走了,再会。”我急得快要流泪,想上前去拉住她:“金花,等我一等,我这就来。”她一笑,脸色倏忽变白,前一刻还是春风满面的少女,刹那间变成瘦骨嶙峋的样子,凄然说:“惠贞,你比我命好,有人疼你,你还是乖乖等在家里。”

我也时常梦到冬生。茫茫白雾里,他站在奈何桥头,使劲朝我招手,一会儿用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向我喊着什么,就像我离开北岛时看见他在对面船上的时候那样。我起先听不见他喊的是什么,有一瞬间又忽然变得清晰无比。他朝我挥手说:“你要活下去,我们来世再见。”不知谁递给他一个大碗,他仰脖一饮而尽,转过身朝桥上走去。我想追上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了,只好用尽所有力气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雾霭重重里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却已经认不出我来……

我总是在这时候哭醒过来。来世,来世会在哪里?我们怎可能再见?

我出嫁那天是雨过天晴。旱了很久的八月,终于下了一场雨。

这样一个生死挣扎的夏天,办完了丧事办喜事。石板巷连续办了三天喜事,未婚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匆忙出嫁,我这场便是第三场。

女孩子大约对新婚之夜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红盖头,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鞭炮喧天中,新郎插着花骑高头大马而来,跟戏里演的一样。我小时候亦不例外,只是长大了知道,现实的种种都会不同。

红盖头早不时兴了,也没什么迎亲队伍,傅家根本没有人来。日本人打到了省城南面,路上大约是凶险万分。所以几桌薄酒摆在石板巷里,只招待隔壁邻居。舅舅熬夜给我缝制了一身旗袍,时髦的高领长摆,鲜艳夺目的红色。配旗袍的高跟鞋还是傅博延零时去买来的,并不十分合脚,站了大半天,我必须略微屈膝才不至于痛得被人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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