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雾还没有散,我一早赶到学堂,站在院中等秀燕,不经意一看,院子的角落,小径那头,那道爬满青苔的月洞门竟是虚掩着,露出门后半段落满桃花的小路。
我对高墙那边的深宅大院充满好奇,禁不住蹑手蹑足走过去,从半开的门缝里张望。
正是春红尽落的时节,昨晚上下过雨,空气里尚流淌着湿意。月洞门那边是青色的石板小路,落满斑驳残红。小路尽头,绿柳成荫的荷塘上如烟似雾,只隐隐绰绰可以望见水上的九曲桥,荷塘对岸蜿蜒的长廊,和躲在绿树掩映后面的二层小楼。
我正看得入神,背后有人清咳一声,吓得我即刻转过头去。
一个乳白色的高个影子站在我身后。我自知万万不该站在这里偷看,连忙低头,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长相,抱紧书本,错身跑回去。这一早上的书读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后来一想,对方恐怕也没看清我的样子,摆摆头也就释然了。
这一天讲的是新学制国语课本上的内容。父亲虽喜爱国学,不得已也要加些与时俱进的内容,让学生读一读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然而终究是不热衷,没讲多时就叫大家自己朗读。一片咿呀声中,我正读得十分投入,冷不防秀燕扯我的袖子。我抬头,看见她使劲眨眼,抬起下巴朝前面努嘴。
课堂上的咿呀声这时候渐渐低下来,所有姑娘都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雾已经散去,早晨橘色的阳光斜斜照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同父亲讲话,穿一身乳白色的洋装,浓密的黑发,笔挺的鼻梁,笑起来神采飞扬。秀燕在我耳边偷偷说:“那个就是傅博延。”
我不禁短暂地“啊”了一声。
傅博延应该是来探望恩师,神色颇恭敬。父亲背负双手,大约是在说着鼓励的话。最后傅博延点头告别,不经意地朝屋里扫了一眼。
阳光正好落在我头顶上,我眯着眼看得不太真切,只觉得他的眼光在屋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和秀燕的方向。那目光一顿,他扬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我只听到背后的赵德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转身回来,戒尺“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冷声说:“如何?都已读完了?”课堂上才恢复一片咿呀的聒噪声。
上完国文课,大多数学生回家吃午饭,只有我这个外岛的学生留在学堂里。门口的小叫花每日都来,我路过时便扬起一张煤灰小脸,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无限渴望地看我,我只好每天带点食物给他,自己剩的那一份就只有一个馒头。这一天食欲不佳,连这一个馒头都觉得多余。
我坐在梧桐树下百无聊赖,捏了一小撮馒头扔进池塘,几尾火红的锦鲤立即一拥而上。
小鱼争食,我心里仍在思量早晨的事,明明是偷看,还做贼心虚地逃跑,被主人抓个正着,似乎他也认出我来,此刻深觉丢了父亲的脸,不禁揉碎了手里的馒头,狠狠扔了几把下去。
有人忽然在我头顶说:“喂太多会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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