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清歌,认识的人其实不少。
她入教坊司年头久,又是貌美琴佳,肚子里也确实有些墨水。如若不是那清高孤傲的性情,一跃成为澹京城内第一名妓,也并非不可能。
她久久困居在教坊司中,有些大人物请她上门弹琴她都会婉言拒绝,如今却出现在这森严肃穆的京兆衙门中,没人知道她想干什么。
班媱看看郑暄,他脸上挂着拭目以待的笑,跪在地上的杜飞廉却是面如死灰。玉珠的控诉犹在耳侧,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刻意掩藏的那块碎片重新出现,清歌的来意她马上就摸透。
清歌慢步踏入堂内,“咚”的一声就跪下。
这一声脆响叫醒班媱。不论杜飞廉认不认罪,那些孩子死于他之手,已成既定事实。更何况府衙手中还有未拿出手的幸存奴仆可以作证,清歌,你真的要搭上自己吗?
班媱越想越难过,第一时间便蹲了下来阻拦清歌。
她摇摇头,不说话,眼底尽是惋惜挽留。清歌则流露出更为复杂的情绪。
千言万语,融汇在她从来都清冷的眼神里,班媱捕捉到那抹决绝与坚定。
是吗?这是你的决定,对吗?班媱很快从她的表情得到回答,不再执拗。
“大人,民女愿意再为杜飞廉虐杀孩童之事提供证据。”
黄庆有些匪夷所思,他鲜少去到风月之地拈花惹草,第一反应是问台下之人姓名,其次才顾及到作证之事。
“你说你要作证,是做的什么证?”
“民女……有杜飞廉以人皮作画的证据。”
她说得坚决,班媱听得越是心痛。
“哦?证据在哪里?”
清歌缓慢地吞咽了口水,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她噙着两滴不可见的温热:“证据就在……民女身上……”
犹如一记重锤,这句话砸落在堂中。外头那喧嚷的人群也陷入一瞬间的沉寂,随后又是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言语与目光仿佛一记记刀锋,裹挟着霜气刮向清歌。她闭上眼,人们会同情乳臭未干的孩子,会臣服恶念熏心的权贵,却不见得会对落入红尘的女子抱有哪怕一丝的宽容。
这些,她早就习惯。身后恶语刀刀,可她决定前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不会再后悔。
“我本教坊司中一琴女,杜公子趁我不备骗我喝下药酒,致人昏迷。模糊之中,他先是将我手脚捆绑,再是悄然作画,如若半途醒来不肯配合,他便出手相向。
刚开始我总闹,他打了我好多次,都打在那掌事看不见的地方。后来我知道自己逃不出他魔杖,他就变本加厉,非要在我清醒的时刻下针。为的,便是叫我好好感受他给我带来的痛楚。”
缓缓地,在纷杂乱行的目光探索中,她一边说着,一边褪去外衣,一层一层,脱到最后只剩一件里衣。班媱想要去阻止,那双援助的手却在半空中被清歌一丝微笑推开。
“大人问证据在哪,这,便是我要呈交的证据,杜飞廉一针一针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很快,衣裳落下,只留一抹薄纱挂在她臂膀。堂外的众人率先看到那图样,皆是惊呼。
清歌没有在意,而是再度挪动着膝盖转向黄庆。证据,只有交到主审大人手中,才算真正有效。那些看戏的人挤着脑袋都想再往前一点,班媱迅速站立到她身前,为她挡去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幅多么艳丽缱绻的画啊!
吴歌刺绣,淫词艳曲。朱砂赭石的红,孔雀石的绿,相间穿行在她娇嫩的皮肤之上。从柔软腰肢的一侧开始蔓延,缓缓上爬,一簇繁华牡丹盛开在她的脊背中央。
而花的阴影之下,则是一双交缠旖旎的男女,氤氲潮气描摹出无尽的迷乱眷恋。
那么美,美到再怎样昂贵的绢画宣纸都不曾呈现出那么动人的情态。
外头看过一眼的人都想再看看细节,就连黄庆也未曾挪开视线。
摒息凝神间,班媱却忽地低吼:“看完了吗!”
是带着责骂的问句。问的是身后的黄庆,骂的却是每一个把别人的痛楚都当作一出好戏的看客。
“好,本官知道了。”
黄庆一应声作答,班媱便马上蹲下身来,将清歌揽在怀里。她用身体为她挡住身前若隐若现的春光,又缓缓提起落在地上的裙据,一件一件帮她穿好。
“好了,没事了。”
清歌的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好强的性格不允许它落下。班媱只能竭尽所能地为她遮挡住更多的攻击,小声地辅以安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年岁尚小就因家中事故没入教坊司,从大家闺秀转为任人欺侮指骂的浪荡红尘,如今再当众揭开痛楚伤疤。
没有家族护佑,清歌最引以为傲的自尊心,终究还是要被人践踏。
黄庆当下了然,怒喝杜飞廉:“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杜飞廉当下哑口无言,还想要狡辩两句,却找不到任何措辞,只能一个劲地喊冤。
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清歌会出来作证。她明明流入烟柳,还这么骄傲。怎么会甘心将身体缺损当众展示!他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当即就要反抗。班媱却直接将清歌抱到一旁,牢牢护在身后,叫他靠近不得半步。
“放肆,公堂之上你竟然还想要袭击证人!”黄庆威严再加几分,直接喝令衙差将他扣死。一桩跨越八年的案件,牵扯出如此多的受害者。
无辜死亡的孩子,为姐复仇的玉珠,誓要揭发的清歌。一张罗织了八年的权势之网,终于在今天被捅破。班媱看着玉珠,又看看身边的清歌,几乎都要气得泪下。
杜飞廉与杜鹤再无翻身之日,他们有爵位在身,故而只是压入大牢等候圣裁。班媱不知他们会受到何种宣判,但总归是逃不过一死。
热闹散尽,她扶起清歌就要送回教坊司,郑暄跑来相助,却被她直接甩开。
郑暄有些失落,主动向她坦白:“事已至此……我带清歌姑娘来,也只是希望这罪行广告天下,别让那杜家逃脱了罪名。”
可班媱却不买账,当场便出声质问:“好一个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就是要逼人来袒露伤疤吗?”
郑暄不愿在此处与她争执,欲言又止。
玉珠站在郑暄身后,幽幽地看向班媱身后的清歌,温情而汹涌。目光相交,命运在无形之中拧出一根绳索,将她二人连缀在一起,又再度剪开。
无声的对视,班媱不知道她们都在想些什么。她暂别玉珠,独自带着清歌离开。
门口剩余的围观者为她们让出一条路,是避让更是避讳。明日的澹京城会喧闹成什么模样,她不知道,只是热闹终将会过去,清歌和玉珠的未来,才是叫她最最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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