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怕两人找不到,早早派人在山下大路边候着。
无尘见那马瘦弱不堪,又兼此山甚为陡峭,故而将马车拴在山下。来接应的人名张卅,扯着嗓子往山上高呼几声,就见山坳处出来一个放牛娃,“叁儿,帮两位道长看着这马车。”
那位叫叁儿的小娃利落应下:“两位道长尽管去,不会叫你们的马饿着。”
嫧善见小娃瘦得厉害,于是取了一块夹饼送与他,“多谢小兄弟帮忙。”
小娃看了一眼张卅神色,忐忑收下那饼,嘿嘿一笑。
临走,嫧善与他低声道:“你尽管吃,我包袱里还有几块,过一时我们来取马车时,我再与你一块,吃了或是带回家都随你。”
走出几步的无尘在前面唤她:“嫧,走了。”
今日去看的第一户人家,据张卅介绍,穷的厉害,一家四口,老娘瘫了多年,儿子又疯又傻,族里的人凑钱给他买了一个媳妇回来,倒是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生下来,那男人某天半夜却从家里疯跑出去,不知为何投井死了。如今家里缺衣少食的,实在过得不好。
几人说话之间便到了一处破败茅屋前,两间低矮草屋,门前堆着石头和破碎瓦罐,倒是侧屋边上的小菜园里丰茂多姿,长粗焦绿的黄瓜[3]、散着香气的薄荷,嫩绿的角瓜,园子最里似乎还开着一种花,大红娇艳的花朵,每一瓣都开到极致,丰艳不喾于牡丹。
她有心想叫无尘也看一看,又想起了聚福楼门前的事,只好熄了心思,随无尘进了门内。
一进门,不知被一种什么味道的烟呛了一口,连连退出来咳了几次,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却发觉鼻尖萦绕的那股烟味有点特别,带着一股不可言明的草料香味。
无尘也被呛到了,但他毕竟没有咳嗽,见嫧善咳得可怜,便帮她顺了顺后背。
嫧善此时对他有点敏感,被他一碰就是一个激灵,退开一点提醒他:“在外面呢。”
无尘以为她因聚福楼门前他那一句略带呵斥的话在闹脾气,所以凑近了些,一边帮她顺气一边道:“别闹,回去的时候给你买两个鸡腿,明早也能吃。”
嫧善一听吃的,顿时安安静静,
“无尘,你瞧那儿。”指了指菜园那处的艳丽花朵,“我怎记得那花可以制烟来着?”[3]
无尘轻轻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拍拍她后背,“进去吧,莫失了礼数。”
张卅似乎对此情此景十分熟惯,进门之后先是叫了两声:“记儿家的,起来了,别只顾着抽你那劳什子玩意儿,州府里的大夫来给你看病来了。”
说着,还将一扇几乎朽成木屑的窗打开,试图将屋里浓不见人的烟气散出去。
嫧善盯着门内,烟雾逐渐散尽,只见无光小屋里一张大炕,竖躺着两个人,一个是苍白头发的老太太,另一个是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斜斜倚在露着黑絮棉花的被子上,手里一杆烟枪,张口吐出一口烟。
“卅哥,是你啊。”
语调轻柔没有力道,却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味道,叫嫧善有些不舒服。
无尘见她皱着眉,便道:“你在此处候着吧,不用进去了。”
张卅从外见捡了一块石头进去,就坐在门边,指着不断噗噗喷烟的女人向无尘道:“便是她,您瞧一瞧可还有得治。”
无尘去诊脉,嫧善转着眼睛瞧屋里,仔细看去,却见门边蹲着一个黝黑的小孩,隐匿于黑暗之中,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身上的衣服只作蔽体,胡乱缀着一两块补丁,却仍然到处都是磨破的口子,其余的皆看不清。
嫧善蹲下身来,“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呀?”
张卅顾着看无尘诊脉,并未注意到嫧善。
嫧善见小孩不动,拿出一块饼来,往前几步蹲在门框边,将饼递进去,那小孩还是不动。
嫧善正待再接再厉时,却听里间那女人又操着与张卅说话时同样的嗓音问:“道长大人,您年逾几何呀?可有婚娶?”
语气里甚至夹杂着一些粘腻的口音。
嫧善当下也没心情逗弄小孩,将饼用无尘包药的油纸包了放在那小孩脚边,进去站在无尘身后,叫一声“师父”。
无尘“嗯”了一声,指了指药箱,嫧善会意打开,无尘说:“灵通万应丹十粒,神授香酥散叁包。”[4]
嫧善取了药出来,学着无尘的样子将药包好,用麻绳捆了递予无尘,无尘又讲了些事情,转而问张卅:“老夫人需要看一看吗?”
张卅却不答,拿眼看炕上的女人,女人翻了个身,继续抽大烟,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请随意,只是一样,要钱是没有的。”
无尘不答话,转向老妇人,先扒开眼皮看了看,将手背贴在下颌与脖颈相连之处,半晌,自己打开药箱取了些药,交代张卅:“这几服药皆是一日叁次,一次一丸,饭后食用,长服一年,不可间断,可减其苦痛。”
张卅不及答话,那女人喷出一口烟,呢喃道:“止痛只需抽大烟,吃什么苦药,越吃越痛而已。”
无尘又说:“若是药吃完了,请往浏河观去取,届时带着包药油纸,观里的人自会知晓。”
临走时,嫧善看到门口的小孩还在那处蹲着,饼放在原处没有动,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嫧善实在不忍心,借着掸土,弯腰往那小孩怀里塞了一把碎银子,只怕身后那奇怪的女人看见,回头看时,见那女人纹丝不动,烟枪耷拉在炕沿上,胸脯尚起伏着,粗粗地喘气。
暗淡草屋内,瘫痪昏迷的老妇人、神智不清的女人、不理人的娃娃……
张卅将两人送至山脚下,又叫了一声“叁儿”,那小娃照样从山坳处钻出来,见是嫧善两人,脸上挂不住的都是笑意。
嫧善自然没忘两人的约定,将另一块夹饼用油纸包了卷进他怀里。
马车上,无尘问嫧善:“饼都散出去了,你今日不吃了?”
嫧善摸摸肚子,现在还不饿,“他们饿了多少年了,我只是饿这一天,不碍事。”
无尘目视前方,从怀里掏出来鼓鼓的钱袋子递给嫧善:“今日出来只带了这么多。给的时候隐蔽些,不要叫旁人看见了,否则,再有多的,也是不够。”
嫧善想起方才的那个女人,将她最后一眼看见的那女人的神态描述了一遍,问无尘:“她抽的是什么烟?好生怪哉。”
无尘:“断肠草[5],生取其汁液拌进烟丝中,抽之,味美、致幻,叫人恍惚以为置身云端,做一场绮丽又短暂的梦。”
嫧善只觉得这一趟来,自己似乎也只是做了一场诡异的梦。
此时夏风一吹,夹道有野狗汪汪乱吠,才恍然是在人间。
她想起那女人柔软的嗓音,便问无尘:“那位夫人问你年逾几何有否婚娶时,你怎么不回话?”
无尘目视前方:“我若说我有百十来位妻妾,她一时接受无能,我怕于她病情无利。”
嫧善脚下一动,无尘道袍上便多了几块土印子。
时将正午,即使戴着斗笠也难敌酷暑,她解下来水壶,咕噜噜倒满了一口,咕咚咽下去,又将水壶送到无尘嘴边,也喂了他一口。
凉茶下肚,暑热解了不少,却叫人昏昏欲睡,嫧善卸下斗笠,将头枕在无尘肩头,斗笠盖在脸上……
车摇路遥,明明知道自己在路上,她却似乎身在一座庙宇中,蜷身于一块沾满灰尘的蒲团上,俯仰之间,面前高高筑台上置一尊金身塑像,似人类蟒,头顶却有一块蓝青色巾帻,蟒身金灿灿的耀着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嫧”
“嫧”
“嫧……”
是天神吗?天神来了吗?
今时若真是天神来此,请您降福人间,好叫受苦者脱苦海,遭难者逢转机,大志者偿夙愿,平庸者一世安,孤苦者有所依,身弱者得强健。
求世间罹难皆散、苦痛皆消,人间大同,地狱无门。
另有一愿,祈达神听,愿以吾之万世,换吾夫无尘,此身安康,年年欢愉,世代临福。
求神之佑。
引用及标注:
[1]“赵王之客”来源于成语“客见赵王”,一个典故,来自《战国策》:赵孝成王不善图治,有一个游说之士见了赵王,先以买马为题,继而说起治国理政,以相马类比治国,委婉地达到了游说的目的。现在多用来形容一个人善辩、情商高之类的。
[2]这个张峁村也是我随口瞎编的,请不要代入,本书所写的故事和角色的经历全是瞎编,并无实在根据。
[3][5]这里的描写全部来源于网络,本人不抽烟,也对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感兴趣。断肠草即为罂/粟花。(关于制作烟丝的描写是我瞎编的,有参考长篇小说《尘埃落定》)
[4]这里的两味药都是古代治疗瘟疫喝祛毒的药,来源于百度,是否真的有效我不知道,我就是瞎编。
作者:首发:(яΘūщèńńρ.мè(rouwennp.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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