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父亲是一团黑影和凶狠的眼睛。不怒自威的时候我只能埋下头,忍住瑟瑟发抖的心脏,祈祷没有触到雷区。
所以我不懂照顾人,如果妹妹哭了,我会捂住她的嘴,盯着她婆娑的眼看泪水一串串滚下来。告诉自己,如果她还哭,就连眼睛也捂住。因为不会安慰,所以只能遮住。
初一遇到了一南,她和所有的其他女生不一样,见到我的第一天就打了我。我虽然很懦弱,却是好斗的人,我们俩撕着眼脸扭打到一起。她很高,比我高了十多公分,掐着我脖子的手很有劲。瘦小的我即便皮实的很也没逃过去,哽着脖子憋红了脸。
后来一南总爱圈着我的脖子,逗到我头昏脑热,再拿出这件事笑我。她说那时候就觉得,小小的我有一股劲,她要是不抓紧,就看不到以后了。我问她为什么会想到以后。一南就松开手剥掉我的衣服,湿热的吻粘到皮肤上。我再问,她只好给出回答。
“我当时就想到一个词,泥泞,它是一种正经又倔强的,是欲望,它说,小姑娘,你不怕脏啊,我就想,怎么会?我喜欢的很,我想一直烂在你这里。”
说着便陷进我的下体,搅弄欲望,然后封住我的疑问。
遇见她之前,十二叁岁的那两年,我因为开始表达出自己的恶劣基因,做出了很多恶行。我似乎是另一个复刻版的我的父亲,我把他的许多行为转嫁到我对妹妹的教育上。我越是因此受到父亲的毒打,越是逆反心理旺盛。同样的伤口,我会报复在妹妹身上。后来我们姐俩分开,家里变的安静,我的性格才隐下去变得沉默许多。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优秀。从小到大,在学校,老师会告诉我,我很棒,同学们要像我学习。可在家里,我是坏孩子,父亲会因为我的错误不断惩罚我,他用行动代替言语。所以我没办法相信老师的话,甚至没法相信任何夸赞我的话,因为那些虚伪的语言,在我父亲那里永远无法得到认可。而我继承了他的那套规定。
小升初我进了城里读,开学报名那天骑着奶奶从猪圈找出来的二八大杠。那车实在大,一根杠横在那里,我瘦矮的小身板扶起来都费劲。父亲骂了一句没用的家伙,撸起破军服的袖子,拿锯子叁下五除二便锯断了。
我踩着瘪胎二八没有大杠的上海老凤凰,跟着一样要去县城上学的邻居后面,看着她火红的电瓶车车标越跑越远,小腿酸涩,鞋底一圈圈的腾空,我脑子里就一直重复着父亲的话,没用的家伙。
因为是报名时间,只要在下课前赶到都不算迟到。我推着车,跟着叁两人的后面去停车棚,到地方时,我望着别人年轻又漂亮的代步工具,只想赶快扔下那辆破车,然后随便推走一辆,在前面那几个人面前逛一圈。不管怎样,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和那辆破车有任何瓜葛。这大概就是我那时倔强又不得不残忍接受的该死的尊严感。
报名是要排队的,当时很多孩子都是家长带了大面值的现金,流程很顺利。到我这,我从一个大面积掉皮,看不出是粉色还是肉色的芭比娃娃书包夹层里,掏出一把奶奶塞给我的零钱。我没敢直接掏出来,两只手缩在里面数钱,脸皮很薄,一边数,脸一边发烫。大概数了叁张我便忘了数字,又翻过去重新数,一来二去总是数不到规定的数目。
有个家长挤过去挡住了我,他的女儿很高,我一下子就看不到夹层里,接着后面剩下的几个人就都一股脑挤过来。我忘了自己当时是恼怒多还是庆幸多,我躲到另一间空房间里,确定了叁遍手里的钱才最后过去。
报完名去班级门口,一群学生挤在走廊,班主任一声令下就一股脑冲进去。我身体瘦瘦小小被撞的东倒西歪,只抢到最后一排,旁桌是一个高个子女生。从我坐到那开始就一直抬手挤占我的桌子,我身体里的恶劣基因被激起,攥紧拳头在她胳膊上抡了一拳。后来就是我俩打架的场景。她也就是一南,也是那个报名时挡住我的高个子女生。
开学第一天,我被一南教育了一顿,被班主任教育了一顿,被一南爸爸教育了一顿。我当时是个自尊心极强且内心建构又很脆弱的孩子,我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沉默乖巧的迷惑外表被轻易打破,我的天都塌了,找不到地方躲起来。我的伪装被血淋淋的撕开,那群撕开我的人却又是最陌生的人,我就想,撕开就撕开吧,袒露也是新的伪装。就这样才勉强渡过去。
最糟糕的我在开学伊始便被看透了,我后面只能构造新的伪装。也是从那开始,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会推着破车在校园里大摇大摆地走,穿着破洞裤子站在红旗下讲话,会大冬天外面只穿一件秋季校服,会盯着一本草稿写的密密麻麻,这些还有很多都不是问题。我越是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我满不在乎,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我的自尊心才会允许我接受自己的差劲。我没办法,我唯一可以沾沾自喜的就剩那点破成绩。但是在我继承下来的那套规定里,我是痛苦的。
是一南救了我。
我坏,她比我还坏,她小小年纪出去跟人鬼混,然后对我亮出她漂亮的纹身,说,
“小家伙,你看,帅吧。”
她对我说,小家伙,而不是没用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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