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了,云岫也醒了,一看课本圈画得有模有样,她两眼鼓得老大,直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孟德梦中杀人,我知还居然能梦中写画!麒麟儿也!”
乜她一眼,照子竭力不让白目翻得太明显。
「祖龙威烈震蛮夷,无奈萧墙李赵奸。王霸业成并六国,神仙路绝失叁山。载鱼大驾南巡海,逐鹿群雄西入关。斯道岂同宫殿烬,诗书依旧遍人间。」(注1)
览过融野交来的《读秦纪》,凤冈自老花镜上方看她:“‘入关’是入哪个关?”
“回大学头,是函谷关。”
“‘叁山’又是哪叁座山?”
“是蓬莱山、方丈山和瀛洲山。”
“你最中意谁的诗?”
融野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自是王摩诘。”
“不错。”夹纸入书,凤冈点首:“你若愿意,今后常来吧。”
谢过美意,融野又道:“融野只读过《论语》和《菜根谭》,其他一概粗疏,恐难……”
“徂徕未教你其他?”
“是。”
“这是哪来的道理,全荒废了!”一拍膝盖,凤冈面掠痛心之色,又问:“你如今依旧看不进书?”
“短句尚可,长句难解。”
都说到这份上了,凤冈也知此人生来不是读书的料,撂下“你随意罢”即离席。
“对了,你去告诉徂徕。”
走了两步又回身,融野先她唾沫星子喷脸前伏首在地,静闻当世大儒之芬言芳语。
“中华音声,她通,只搬去博多住吧,离那宁波港近些,来世好托生成中华人。孔明舌战群儒,她干嘛不去一张好嘴赶那女真鞑虏回奉天以北,叁十万铁骑比不得她妙笔生花!”
“是,融野必当转达。”融野把身伏得实实的。
此地甚好,书香满苑,杏占春风。
再不来了。
午后云岫与照子于教授堂中温习课本(主要是照子),融野待不住,只摸了纸笔来到缘廊上。
她本不想来此伤心地,可照子总想着这曾胡作非为的松雪融野能再入学问所读书。她的好意融野心领,且看今日表现,怕是难有结果。
胭脂万点,杏花可爱,欲撷得数朵带回送与千枝,又觉浊骨凡胎一个人岂敢折杀它,思来想去融野摇头作罢,只留花美于纸上亦是一份心意。
“你这家伙——怎还敢来!”
寻声抬头,但见她的老同学,江户町奉行伊势越前守之长女,伊势知子。
问候过后,融野道:“此处人皆可来,融野何故来不得?”
“有趣。”
哂笑,伊势近前一步,用折扇挑起融野的下巴:“听说你得将军大人赏识,一幅《狗子图》名动江户。 ”
“小姐过奖。”
“松雪少当家何必谦虚。”弯腰,伊势倾身接近她:“靠的果真是画笔还是别的?”
对这轻浮颇有不适,融野撇目:“小姐休要欺人太甚。”
“你小小绘师,奈我何?”
从云岫口中得知大学头所说强要后辈陪寝的正是这伊势知子,再一想她轻佻无状,伊势果真家门不幸,以刚正不阿享誉的越前守竟有此等长女。
少时一同读书,融野无故惹过她,要不出腿绊倒,要不割断她木屐纽,要不拿笔捅得人家听不了课……松雪融野是很活该。
“昔日融野狂浪,多有对不住。”
致歉后,融野挺直身腰:“小姐心有不悦但可寻趁这松雪融野,只不晓方那话入得圣耳又当如何?”
“你!我说什么了?”
“松雪法桥大人行得正坐得直,丹青门第,莫敢辱没家风。”说这话的是浅川和泉守的长女,浅川照子。
行至身前,照子又道:“敢辱的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将军大人乃一代仁君贤主,伊势怎敢冒犯天威,说出那等大不敬的猥亵之语。”
“你凭何来教训我!”
“照子与知子小姐皆未出仕幕府,全赖母亲声望罢了,然松雪少当家早领‘法桥’一位……”
接来照子的话,融野笑得温和:“知子小姐以下犯上,传出去恐轻易不得息事宁人。”
“咿哟!明卿融野好样哒!”一众凑热闹者,独半山云岫叫得响亮。
杏坛门处立着两人,一人皓首苍颜,乃皤然老妪。另一人未至不惑,脸庞丰润,笑意常染。
“哼,又在胡闹!这学问所从不问官位大小!”
见那边戈止斗息,凤冈举步就要上去训斥。
“嗳,别去!”徂徕出手拦她,“小孩儿打闹,你个老太婆去作甚,少插一句嘴你能少活一天,岂不美哉?”
远望那遭调戏受辱之人与浅川家女儿教伊势家的挑挞女儿吃瘪,凤冈不禁想起午前那篇《读秦纪》。
“看看你教的好学生。”
接过纸张,徂徕速速览文。
熏风乍起,粉白杏花扑簌簌地飘落下,一朵停于落款旁,点缀了她那好学生意气风发的青葱韶华。
“老师谬赞了。”徂徕笑道。
(注1)读秦纪:作者·释月性,江户后期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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