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待在甲斐的时间很短。直截了当地说,甲斐的公主根本不是我应有的身份。父亲大人是窃国者,尽管他给自己找了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实际上旁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在他当上甲斐大名的那一天,我原本的命运也被改写了,成为公主、嫁进北条家,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嫂子没有在说话的当中直视我,更像是在自白。我未曾了解过的事接二连叁从她口中蹦出,而后她又欲言又止,缄默后的她突然正身转向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和服上的纹样。
“阿照,之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嫂子穿着藤黄色的和服,明艳的锻料上铺满用银线勾出的梨花纹。盛开的梨花,重迭的积雪,尽在我眼前。
“会的,教我弓术的师傅因为不住在城里,这几日来往有些不便,所以我也就疏于练习了。”
那位弓术师不愿住在城里,毕竟没办法把家人也接过来。因此我时常会在师傅不在时偷闲,想来我的毅力也不过如此了。
“能一门心思地投入某件事自然是好的,但阿照又为什么要练弓呢?难道是要在这乱世中谋一番作为吗?”
“虽然是北条家的人,但我也是女子啊,让女子上战场任谁来看都很奇怪吧。”
“若是胜彦大人要你上战场呢?”
我没有吐露真言,其实不光是弓,最近的我想要学骑马、学剑道、学习各种战斗技巧。而包括乳母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以为我学弓只是一时起意,恐怕连兄长也这般认为吧。
“如果我上前线就能为兄长大人和北条家分忧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这之后嫂子没有再回应,往后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像是为了不辜负嫂子的期待般,此后我便日日练弓、风雨无阻。嫂子偶尔也会来到后院,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要她在一旁看着我,我因卖力拉弓产生的困乏感就会消散些许。
冬去春来,四季转过两轮,甲斐与北条家联姻以后,东海道诸国迎来了难得的和平。转眼间,嫂子嫁到北条家也有两年了。
这天快到晌午,清晨就出门练弓的我回到房中更衣。我路过厨房,见嫂子和一个侍女在炉上煎着什么。我刻意停留了一阵,直到鼻尖沾上药草的气息。这两年里嫂子一直没有生育,而兄长大人的身体似乎也出了一些状况。还没到天冷时节,兄长就会在膳时咳个不停。兄嫂都抱恙,我也总能看到嫂子在喝着什么补药。
浑身黏着汗渍、蓬头垢面的我并没有走进厨房。换过衣服后,正巧来了个侍者传唤。兄长难得来找我一次,我叫侍女替我梳了头发,随后动身前往城内的本丸。
兄长正在室内与谁谈话,他没有叫我进去,我安排侍者待在正厅的角落,而我则独自一人候在门外。拉门没有完全合上,顺着漏出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室内二人的身段。
兄长在与同样有着武士模样的男人对弈。
“这一步真是破绽百出。”
这句话是坐在兄长对面的武士说的。
“您夸大其词了,只是您善于发现旁人不易发现的破绽而已。”
兄长咳疾未愈,话语间夹带着嘶哑之声。
“这么说,胜彦大人窥视破绽的能力是不如在下了?在下倒觉得同为窃帅之人,您对棋局的把握也不遑多让。”
“岳丈大人真是说笑了,你我下的可是围棋。”
过了一会儿,棋子落在盘面上的声音再没传来。我又在门外静候片刻,直至二人闲谈结束。正巧这时候,忙完活的嫂子也过来了,我见她换了跟之前不一样的衣服,应该是从厨房出来后又回到了自己房中。我与嫂子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聊些什么,兄长和房中的另一人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雪华。”
陌生的武士直接喊出了嫂子的名字,我满腹狐疑,而后听到嫂子叫他“父亲大人”。
眼前的武士竟然是甲斐的大名淀川六郎。兄长称他为岳父的时候,我以为此人是兄长侧室的亲眷。
“雪华,你竟还穿着那件出嫁前我差人做给你的和服,我女儿实在是过于节俭了。”
淀川六郎似乎话里有话,父女间寒暄了几句,随后六郎注意到了我。
“这位便是阿照殿下吧?明明是一家人,却一次也没能拜访过,真是遗憾。”
六郎早已是一国的国主,然而话语间还时不时用着不符合身份的自谦之辞。
“只是我不喜欢出门罢了,劳烦织部正大人记挂,嫂子也会经常来看我。”
“在下一直很好奇胜彦的亲妹妹是怎样的女性,雪华也曾在书信中提起过。如今一见,倒确实跟寻常的武家公主不太一样。”
如果淀川六郎指的是我的身形与常人不同,这倒并非虚言。进入发育期的我在短短两年内便成长不少,加之每日晨起锻炼,午后还要匀出休息时间练弓,体格遂愈发强健。乳母还总说我长得太快,去年做的冬衣今年就穿不下了。
“阿照弓术精湛,在我北条家的一众武士里都排得上名号,我听闻岳丈大人也擅长射箭,有机会不妨与阿照比上一比。”
“哈哈,那还真是位奇女子。相州不愧为镰仓幕府[ 镰仓幕府是日本封建社会初期的武士政权,于14世纪走向衰落与毁灭。镰仓幕府的政治中心位于现今神奈川县的镰仓市,而日本令制国中的相模国就是神奈川县的前身。]从前的旧邸,实在是人才辈出。”
六郎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之后又继续说着:
“不过今日就算了,来日方长,自然有的是机会。”
甲斐国内事务繁忙,六郎晨时才来到小田原,午后便打算动身离开。一家人在本丸的宴厅用了午膳,当然,这次我也得陪着。只是方才与六郎说话时我一直跪着仰视他,宴中才得以看清他的脸。六郎看着不过四十上下,因为是庶民出身而非从小习武的武士,他不胖不瘦,大约也就跟我那有些高挑的嫂子一个身形。六郎脸上没几条横纹,薄薄的唇上蓄着一层胡须,眉目与嫂子有几分相像,单凭肉眼决计看不出此人的满腔诡诈来。
“小田原城的确是个好地方,在下若是有此等宝地,倒也不必打武州的主意,只可惜甲斐与信浓都是贫瘠之地。”
六郎与兄长举杯同饮,坐在我身旁的嫂子扯了扯我的衣服说道:
“家父带来了山梨郡产的葡萄,被我做成了饮品,阿照不妨尝尝。”
话说自从两年多前兄长婚宴上那一出,我便再没饮过酒,在宴会一类的场合不饮酒难免格不相入。不过我至今想起那日出的丑脸颊还是会泛红。我捧起侍者端上来的瓷杯,将杯中泛着金光的澄澈葡萄浆液一饮而尽,预料中的酸涩之味没有在口内散开,取而代之的是蜜糖般的清甜。
“好甜……”
“阿照似乎很中意甜食啊。”
只是喝了杯发甜的葡萄汁,我便一脸舌桥不下的样子,但我的确不讨厌甜食。难得父女相见,嫂子几乎没跟六郎说上几句,而是一直与我打趣。尽管我没开口询问,但我知道包括这葡萄汁在内、席间的多数菜式都是她亲自准备的,又歪打正着都是我喜欢的食物。
“阿照,再过几月就到你生辰了吧。前日我叫人去寒川宫卜了吉凶,今年可是你的大吉之年,而七月又赶上滨降祭。我也决定遵照大明神的示意,为你在城内举办生辰祭典。”
午膳过半,兄长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我抿了下嘴,将粘在唇边的甜浆舔舐干净。兄长从前和我一样,一直对什么道与佛兴致不大,不像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会时常在神使和僧侣面前忏悔自己的杀业与罪孽。难得他替我庆生还要借个寒川神祇的名头拐弯抹角。
送走甲斐国的客人后,我又如往常一样在后院练弓。虽然摸不到正儿八经的刀剑,但最近我也在城里的道场练习着剑术的基础。手指搭上筋弦之际,我又想起了淀川六郎与兄长在棋局间的对话。如果我猜得不错,六郎恐怕已经知道了只有我们兄妹二人间才知道的秘密。他是从什么途径获得情报、又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这些我暂时都不得而知。
箭羽从眼前飞了出去,大弓发力的啸叫声短暂响过后,尖锐的箭头转瞬间就落在了百步以外的靶心上。如今的我就算无法心无旁骛也能习惯性地将弓射出去。没过几时,箭筒里的箭就全都用光了,正打算扭头去取箭的我看到了款款向我走来的嫂子。
“这几日虽然天气转暖,不过过了午间还是有些寒气,阿照千万要注意保暖。”
阳光洗礼下的白沙在庭院的地面上连成洁白无瑕的一片, 这时的氛围又有些像我初次遇到嫂子的那一日。不变的是我对淀川六郎抱有的疑心直至今日也未淡去,而在这院中见到嫂子的第一眼我似乎就接纳了她。这两年间北条家并未发生什么变故,石高[ 石高:“石”为容积单位,用于表示耕地收货量。战国时期的“石高制”是用来衡量令制国国力的标准。文中的此处主要是表明北条家封地面积的扩大。]亦是节节攀升,兄长大人也有意在今年与甲斐国协力进攻北边的大国武藏。
“知道了,多谢嫂子挂念。嫂子照顾兄长已经分身乏术,我身边有一群下人照看,就请嫂子安心吧。”
我将自己从无边的思绪中拉回来。上面这句回应不是出自真心,嫂子总是关心我,我也心安理得地沉溺于这如母之爱中。不光是在这间庭院,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她能时常与我说上两句话,已是我最大的慰藉。我希望她能多表现出对我的关爱,更希望那种关切是曾无与二的,最好连她偶尔对我袒露出的真心都不曾给我兄长看过。
我边与嫂子闲聊边将手边的箭陆续射出,原先还胸有成竹的我却把最后一支箭射到了远远偏离靶子的树干上。我打算再去将靶场中的箭回收起来,可前进的步履突然有些踉跄。嫂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前,面对面拖住了我有些下坠的身体。
逐渐陷入紊乱的意识最终没有被我拿回来,但我大脑的一部分还清醒着,足以让我回想起自己午膳时饮下的似乎被掺进了什么东西的葡萄汁。眼下头晕目眩的我正靠在雪华的身上,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胸口,她身上有洗衣用的石碱和香薰混合的气味。我就这样贪婪地、大胆地肆意倚靠在她怀中,之后迎接我的恐怕便是酣梦一场吧。
一阵恍惚中,雪华大约在摸着我那被汗水浸湿的扎发,这时将大半个脸倚在她颈窝处的我问道:
“你来到小田原城,真的只是遵照父命吗?”
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时,只有那么一句“就这样睡去吧,阿照”。
我再次睁眼又是在乳母陪伴的房中,只是这次醒来后我没有再等到她。随后我也知道了,中午我喝下的葡萄汁里只是掺入了少许清酒。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周而复始的季节流转中,相模的寒川神社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滨降祭,而兄长许诺的生辰祭典也筹备得如火如荼。我的姑母——骏河国大名今川纯信的正室也在信中给我贺生。姑母和纯信大人本要亲自前来,但纯信大人要治理骏河与远江两国,实在是案牍劳形,不便动身的他只是差人提前送来了极其丰厚的贺礼。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叁河国大名也送了礼,据说还特地派了使臣横穿远江和骏河两国赶赴相模。我一面感叹兄长治下的北条家的强盛,一面又斟酌起兄长的真正意图。
夏天一到,闲来无事时乳母就会陪我坐在屋外。嫂子和兄长现下都住在有些密不透风的城中,城里能被日光烘烤到的地方虽然屈指可数,但我总觉得那边太憋屈,便始终住在下面的院子里。
“公主,您听说了吗,据说那叁河国的使臣其实是叁河大名的次子。不过虽然是次子,其母也是叁河大名的正室。”
乳母在一旁替我扇凉,我则漫不经心地望着屋前的小池塘。塘中移植了几株莲叶,零星有几朵白莲浮在宽大的叶片上,因为栽种数不多,没有堆积什么淤泥的池塘仍算得上是清澈见底。
“是吗,叁河平素与我们没有什么联系,跟姑丈大人管理的远江国似乎也算不上交好。”
我确信眼前的池塘中没有青蛙借宿,但耳边还是传来几句聒噪,练弓的负面影响大约就是让我的听觉敏于常人,总能无端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城下似乎有些吵闹,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礼送到了,说来再过几日就是公主殿下的生辰祭典了。”
虽然是在跟我最为亲近的乳母说话,可在这样炎热的酷暑中我也难免会心情不悦,我遂独自一人起身回屋。
兄长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尽管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能全权决定我的来去,但有为此事未雨绸缪的时间,却没抽出任何一点空闲提前知会我,这还是疼爱着我的那个兄长吗?
我将屋中凉透的茶水灌入嘴中漱口,而后又全数吐进了痰盂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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