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年纪大了,扶着矮桌,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老人斑,浑浊的眼睛里面装着老妻稚女,再也不会流露出气吞万里如虎的目光。他只是一个解甲归田的老人,有些驼背,帮人种树、侍弄花草,乌衣巷附近的人都叫他“老圃”,谁也不知道这个姓李的老人曾经是一头猛虎。
当然,晏晏是知道的,哪怕老人家已经舞不动□□,在好动的小外孙女眼里,外公和爷爷一样是了不得的将军。
当年手下最多不过管过万人的老人家,最喜欢和小孙女在茶余饭后说这些事,说到兴起处,拍手拊掌,颇有几分聊发少年狂的意思。一老一少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孙女很喜欢听这些沙场故事,听老人说什么开弓调白羽,能入顽石中、或是连营传刁斗,长戈逐敌寇……往往是英勇不凡的壮烈故事,壮岁旌旗拥万夫,却很少提及战争的血流漂杵、新鬼夜哭。
小姑娘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外公和爷爷认识的故事。老爷子带领近万吴地男儿北上勤王,与故周大将晏无咎共同在北房山击退炎朝兵马,受天子赏,北门外接待他的就是故周第一大将的儿子晏子皋,人称故周晏子,也就是晏晏的父亲。最后出使炎朝求和被扣,得知炎朝已灭,西向自缢殉国。
这些事老爷子自然不会和小姑娘多提,被母亲带回当年的吴国、如今吴郡时,她才不过两岁的年纪,连失去父亲是一种什么概念都不清楚。直到后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的母亲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就和外公一家住在了吴地。
随着年岁增长,外公口中的故事和幼年记忆里零碎的片段逐渐拼凑出一个乱世的轮廓,如今四海一家,炎朝正是国祚鼎盛之时,身为亡国人的些许愁绪,也许只是思念那沉沦在回忆角落,眉眼慢慢模糊的父母罢。
晏晏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跳脱的性子让她更愿意和外公待在一起,外公经历了六国之战,膝下一儿一女,长女嫁与故周晏子,幼子却是在舞象之年染疾离世,如今只有晏晏一个孙女,宝贵得紧。因为幼子体弱积疾,或是因为他的一身武艺无人传授,竟带着小孙女练了好些年头。婆婆以为小女心性,不过是跟着自家老头随便耍耍,倒也可以健体,未曾知小姑娘日复一日坚持下来,后来老头儿便干脆把压箱底的技艺一股脑教给她,不管小孙女学了多少。
直到外婆发现问题不对,开始拉着她学女子应该学的东西,已经收不住心的小姑娘野得很,聪明伶俐有了,对这些婆婆灌输的相夫教子和女子训诫不以为是,宁愿和外公去帮人种树玩闹。婆婆骂她几句,小妮子知道她疼爱自己,垂头乖乖听着,唯唯诺诺,转头又不顾姿态,上树爬墙,大呼小叫。往往和女伴出去采莲子或是浣衣,别人家的女儿都羞羞答答的轻声笑语,这妮子一篙撑开碧波,把小船儿撑得飞快,吓得别人再不敢和她同船。
最后婆婆只能怪罪到老头子,爷孙俩一起听婆婆数落,小姑娘不忘对公公做个古灵精怪的鬼脸。
晏晏从小和外婆认字,没少被打手心,对于面冷心善的婆婆,小姑娘虽不怕,却也不敢惹她老人家生气愠恼。毕竟没了外婆做的藕夹和饼子,还有酸甜的黄梅汤,小姑娘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生活。
说到梅子,外公最喜欢的就是婆婆自酿的梅子酒,在晏晏还年幼时,总是能看到外公做事回来,在屋外的大缸里洗净手,先进门就要倒上满满一杯。有时候天热了,一家子把饭菜摆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外公看着坐在凳子上扎着两个小辫的孙女,忍不住逗他,拿筷子沾了酒喂她,少不了被婆婆骂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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