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块海床上的凹陷之地,像属于大海的标本博物馆。
这里的盐度是海水的六倍,生物无法在这里生存,也无法在这里“消亡”——它们只能永久地停留在这里,和这块凹陷的盐卤池一起,成为大海无可愈合的疮疤。
里面悬浮着无数海洋动物的尸体,也许是被螺旋桨打伤的鲸、也许是一场恶战之后败下的赤鱿,或者只是走错了路,永远迷失在这里的盲鳗。从误入这片浑浊区域的那一刻起,它们周围的时间就被定格了。
能在这周边生活的只有贻贝和一种寿命极长、但却终生看不到、听不到、也无法移动的管状虫,对于它们来说,生命的意义只剩下了繁衍和见证海底轮回交替的死亡与新生。在亿万年的煎熬与等待中,这一代的贻贝与管状虫终于拥有了离开盐卤池的机会——那只庞然大物在海底横冲直闯,压垮了热带雨林般的礁石丛,也在盐卤池里掀出轩然大波,无数死去的动物和埋藏于此的沉船残骸都被冲出水底,沿着它搅起的旋涡一路冲向上空。
唐灵借力于外骨骼,死死地钩住这只大鱼。这只大鱼身长超百米,疯狂地追逐着一只落荒而逃的六鳃鲨。它在海中忽而上升,忽而向更黑暗的区域钻去,起伏落差达到三四十米,唐灵的感受无异于在乘坐一架跳楼机。
海水剧烈的冲刷之下,她身上的深潜装备有滑落的风险。唐灵只能紧贴在这只大鱼的身体上,像一只试图吸附住抹香鲸的水蛭。
“阿遥,停下吧!巴琅会想起你的,你要给他时间!”唐灵挣扎着说,她不知道失去理智的阿遥是不是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赤鱿的进攻并没有激怒阿遥,在绝对的体型悬殊面前,赤鱿引以为傲的粗壮触手不过是痒痒挠一样的存在;那些趁机涌来分食鲸鱼的虎鲨也没有激怒阿遥,驱逐它们只需要轻轻摆动鳍部,掀起的旋涡足够把它们送去百米开外。然而,当他看到那条六鳃鲨像一只猥琐的老鼠一样偷食鲸鱼残骸时,他信仰已久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崩塌了。
唐灵也曾做过最后的尝试,她试着去和那条躲在鲸鱼残骸后的六鳃鲨交流:“巴琅,你还记得我吗?我们都还活着,你一直想要寻找的爷爷也还活着……”
这只六鳃鲨全无反应,只是狼吞虎咽地撕扯着鲸脂。它唯恐那只庞大的巨鱼会来争抢食物,满嘴巴里都塞满了鲸鱼皮肉,甚至来不及下咽。
唐灵翻上鲸鱼残骸,继续呼唤巴琅的名字,可是这只六鳃鲨望着他,眼里只有惊恐和阴冷。
“阿遥,你确定他是巴琅吗?”唐灵还抱有一线希望,“这只鲨鱼简直是个皮包骨,和巴琅可差太多。”
阿遥持续地发出类似于鲸鱼呜咽的声音,他在尝试用鱼类的语言和巴琅对话。也许唐灵认不出,但是他确信自己不会认错,所有海底族的继承者身上,都有那种航海地图一般的灰白色痕迹。
眼前这只落魄的鲨鱼和威风凛凛的巴琅就像是两个物种,它削瘦羸弱,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像样的食物了;它的身上也挂满了疮疤一样的藤壶和褐色的藻丝,看来它没有什么时间来清理身体。更让阿遥绝望的是,“不吃海底动物,因为我们一脉相承”是巴琅谆谆告诫给他的原则,而此刻,巴琅却像豺狼一样贪婪又无情地吞抢鲸鱼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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