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扇见她语气又恢复如常的不卑不亢,回应时便不自觉带上了浅淡笑意,“自然。”
可惜,天公不作美。
连日的滂沱大雨不仅应了匠人坦诚的赶工缘由,也把将行豫州的她拘在了关城。
堂外头回炸响轰鸣紫电的那刻,梅沉酒正伏案书信。一阵心惊过后,她搁下手中狼毫,情不自禁地往那半敞的小窗外看去。
天地入水,满城着浊。边塞本色立显。
人还怔愣地陷在粗犷的风光之下,阴寒湿气早已穿过府内院墙的漏窗,横冲直撞进入屋中,刺得她本就僵冷的身体一激灵。梅沉酒这才匆匆收回视线,拉紧披在身上的大氅,赶忙走上前合拢窗。而当她转身入座继续提笔,递予潘茂豫的信上却再挤不出半句虚伪的客套来。
她边叹着气,边折迭好信纸收进封内。
十日眨眼而过。雨势渐小的午后,梅沉酒前头刚向卜易嘱咐完张准张叩山一事,后脚踏出门槛,就瞥见怀里揣着信件在廊下来回踱步的周识。她随即撑起伞,将人迎进屋中。
室内茶香氤氲,周识下意识地整立衣冠。梅沉酒并不与他多言,盛茶予人后就自行拆信翻看起来。
信件上不过寥寥几句,潘茂豫把案审细要交待后便没了话。只是怕她遭受诘难,特意把之前承于晏佑的帛书还了回来。
梅沉酒将手谕收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正踌躇抚须的周识。说来好笑,许是得知她暂离邢州而无人应付祁扇,这十日里他竟频频冒雨与自己“偶然”碰面。每当梅沉酒问起,人又是若无其事地借口离去。
要论岁数,祁扇不过长于她二叁,而周识应与商崇岁一般,他明是能以长者身份压祁扇一道,可见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北梁外使,却仿佛是耗虫畏猫,拿不出半分胆魄,实在有些可怜。
眼见得他受愁苦烦扰而成日郁郁寡欢,梅沉酒自觉还是得在临走前教给他些招呼祁扇的话术。择日不如撞日,再遮遮掩掩地拖下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周大人怎么不用茶?”梅沉酒从书案旁离开,径直走到周识跟前坐下,“外头冷雨侵人,用些热茶也好驱寒。”
周识连连点头,小心地端起碗饮啜起来。几口茶水下肚,他心思沉定,终于开了口,“不知公子何时去往豫州?”
梅沉酒望向堂外阴沉的天际,片刻后道:“昨晚明月清透,是歇雨的好兆头,想来后日便可出发。”
“那公子走后,外使还留于关城吗?”忙不迭传来问询。
“…是。”
只这一应,周识立即噤声不语。他垂丧着头,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
“大人几日犯愁,也是为了此事?”梅沉酒虽直截了当,但话间不带丝毫嘲弄,反倒十分赞同地向人颔首,“外使的确难缠,但除身份功名外,与大人与在下并无区别…看这屋内卷册可观,想必大人也熟读‘诸子百家’,当知晓万事万物都逃不开一个‘道’字。依某拙见,周旋祁外使应当也有一‘道’。”
壶中烹煮着去岁旧茶,滚热炉火焙暖屋舍,将湿寒疾风哄赶出室。两人絮絮对谈了半炷香的时辰,外头的天色也愈加清明。
清茶过喉,浸润了嗓子。梅沉酒转而问起,“…另有一事,某想问问大人。”
对座之人唯恐对她感激不及,“公子请讲。”
“宁将军帐内,悬有一柄朱漆长矛,不知周大人可有头绪?”若换了旁人,哪怕是建康城内与她交好的各家郎君,梅沉酒也断不会提起此事。但谁叫她今时今日与人你来我往地这般闲聊,发觉对方竟是个性情中人。
周识闻言微怔,窘迫地笑着摇了摇头,“下官身份低微,并未进过宁将军的营帐,不知公子说的是何物。”
梅沉酒没有气馁,与人解释道:“前些时日某入营与几位大人商议案要,进帐时便见到了那物。在下也明白自己在一些事上格外固执,实在没忍住便问出了口。宁将军那时只答‘是他刚来邢州时得的’。某从未来过邢州,不知此前发生过何事,所以心下好奇,一直牢记。”
“啊呀…公子眼下说起,下官便记起来了。”周识一改说笑的语气,正色道,“宁将军受皇命驻扎关城,的确为近年的大事。从前关城并不似如今这般安稳,北梁时常挑起争端,意图攻占关城进犯南邑。好在城中百姓与下官同心,一齐在城外挖壕沟、筑城墙,没日没夜守着关城…下官没有领兵之才,好在最终盼来了宁将军。”
周识大饮毕碗中半温的茶,将当年之事尽数铺陈开,“宁将军远赴边塞,舟车劳顿。但他甫一至城,立即带领拭月军,把北梁军士赶至百里之外。那晚下官立于城墙之上观势察情,将军斩敌之矛通体红艳,矛骹处倒铸镰状钩刺。不知公子所见之物可否为此?”
“正是。”梅沉酒的双眼亮了一瞬,“寻常铁矛唯利于首,而宁将军所用却不在此列。以镰钩铸于矛上,某从前闻所未闻。”
“下官也觉稀奇。只是那矛…”周识斟酌着重新开口,“若下官不曾记错,那矛应已损毁。虽然驱梁之战是敌军节节败退,但将军与拭月军却是四更才回。那时下官携百姓出城相迎,发现将军手中的武器已换作宽刃,是他身侧的百夫长捧着两截断矛上前来,问他如何处置。下官仔细认了,的确是那长矛。”
梅沉酒听完后沉默片刻,给劳费口舌的周识再次添满热茶。
如真是寻常的趁手兵器,宁泽怎么会这般宝贝地悬在帐内日夜相看;但若是他人相送,不仅要熟知兵器锻造,更要了解宁泽战时的一招一式。
并非有意探人阴私。只是这普天之下,既懂得冶炼兵器,又能与一国将才推心置腹之人,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个威胁。
“…在下尚在建康时,便闻宁将军大名,坊间称其‘年少将才,无出其右’。眼下临至邢州,领略边塞景致,更与将军共事,才省得‘羽毛’轻巧,珍护却难。”梅沉酒叹息着,眸中寂黯,“将军为国为民,凭心荡扫浮云。这世间又有几人堪此作为?”
倒不是在周识跟前刻意扮作愁怨的寒士模样,梅沉酒确是这般想法。建康城内的高门大户日夜迷醉销金窟,她虽持一念,却也不得不浸淫其中,求取“向上”之法。反观身处疆域的宁泽,自避了那消遣磋磨,心底眼底也始终如一。
“将军爱民,下官深有所感。”周识抚须道:“…为官二十载,还是头回见着如将军这般脾性的郎君。”
听这自语,梅沉酒搁碗的手忽得一凝,眼中隐显锐色,“大人莫不是记错了,今岁是康盛十一年。”晏佑主政不过正整十年,周识如何算起的“为官二十载”。
“的确是康盛十一年。可陛下自登基以来,并未布文统撤旧职。传闻陛下念及与前朝昭明帝手足情深,这才…下官斗胆出言,公子莫怪,公子莫怪。”话毕,周识猛然地察见人面色有异,“公子!?”
“…无事,就是些体寒的老毛病。”碗中茶水泛波,她虚虚扯开的笑意支离破碎。
屋内暖意熏人,扇扇冷窗皆被扑上了雾气。梅沉酒极力目视,却什么也窥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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