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扇闻言便笑。他声音柔缓,将梅沉酒的针锋相对轻描淡写地揭去,“封狼军长久戍边,鲜少入京。英姿如何…就算是扇这样的北梁人士也难见得。不过,待梅公子回到南邑营中,大可问问统领拭月军的宁泽将军,想来他比在下更清楚封狼军的实力。”
两国在关城一处常有摩擦,祁扇知道宁泽和拭月军与她识得封狼军一样,并不稀奇。梅沉酒挑眉,突然想起方才山下祁扇与宁泽两人四目相对的模样。她不由得收回了手,以袖掩鼻,喉中发出一声闷笑。
祁扇丝毫未受影响,仍旧盯着人瞧,“公子见多识广,应当知晓梁国南北都与四都接壤。要想稳固朝政,只有封狼军一支队伍远远不够。好在杜贤将军手段高明,不过叁年就将余下的神策、山阵、击刹、大戟四军训得有条不紊。或日行千里,或伏敌山野,都不在话下。”
梅沉酒眼皮蓦地一跳。自晏佑登基为帝,南邑的军事便不断落势,如今更只有宁泽的拭月军与晏参的猎星军尚有劲力与北梁抗衡。
祁扇这哪是如实相告?分明就是拿北梁军队的强势来威压她!
仅是这样一想,方才对祁扇侃侃而谈北梁军务的震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多的不耐浮上心头。梅沉酒俯身看去,沙丘上的黑帐重迭交错,仿若乔装后的扁蛛,静候螖虫自投罗网。
祁扇见她不再给予回应,连惯常蹙起的眉也逐渐有了放松的势头,不免重正神色仔细将人打量。
梅沉酒虽一路持礼,不卑不亢地与他谈得有来有回,但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在白鹭洲初见时就已展露的那份傲态。因没有半点骄纵,让人细觉起来也有几分直率的可爱。
只是这张脸…若非梅沉酒眼神锐利如刀,偶尔露出令人生寒的轻蔑,将那眉宇间的英气全都牢牢抓住。她与那些长相阴柔的女郎便毫无区别。
祁扇还在思索,梅沉酒忽得偏头道谢,“在下收获良多,多谢祁公子邀请。”言毕便自顾踱步向前,将他留在原地。
梅沉酒无意再多做纠缠,时刻与人虚与委蛇,实在是劳心劳力。何况祁扇已将自己的意图做成一出才士间相逢恨晚的好戏递到面前,她若再不明就里地充楞,倒显得有些不识趣。
她长叹一口气,原在祁扇面前轻松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古来征战讲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谋取财权,于国而言便是大益。祁扇身为外使,更擅唇舌之辩,北梁贺帝将他遣来交涉,恐怕也存了“不战而胜”的心思。所以,祁扇才会毫不顾忌地大谈军务。就算无法让她心底生怖,也能因此让驻守邢州的官员陷入惴惴,把握言和时更多的筹码。
可惜,梅沉酒并非是一心想入仕实现抱负的好才士。两国局面最终是战是和,北梁得益几分或南邑失利多少,她全然不在乎。她要做的,只有顺从晏佑的心思去处理关城的任何事宜。
祁扇要她内心惶恐好轻巧取利,却也保不准留有后手,让封狼军以关城为借口,越过母山大举进犯南邑。几十年的沉疴顽疾,如能连根祓除,再好不过。
只是不知,近年来晏佑对待北梁的态度到底是如何了。畏惧也好,憎恶也罢,她总归是要从蛰伏的暗地走到明处的。
又一条路出现在城墙的尽头。梅沉酒堪堪停住脚步,才发现这母山生得秀气,只占据这广袤天地极小的一角。而山下黄土飞扬,没有丝毫阻隔绵延直向天际。
下山时两人一路无言,却是梅沉酒在前祁扇在后。她本不愿这般受人窥视似的先行,但想到要再多费口舌寻些没有意思的玩笑,便老老实实地低头寻路了。
石阶上的积雪只有薄薄一层,梅沉酒双脚陷进山下雪地时还有些微的不适应,难免走得摇晃。祁扇注意到她的窘迫,便迈动步子与她凑近,“此地酷寒不是他处能相比的。梅公子今日穿得有些单薄,回到营内多喝上几碗热汤会好许多。哪怕是一般的风寒,也总归要劳神。”
梅沉酒被祁扇突然的嘘寒问暖弄得一头雾水,下意识摇头回应,却忍不住摩挲起自己冻得紫红的手背。她后知后觉地抬眼,瞧见祁扇满脸的笑意后,脸皮一抽。
宁泽本在原地等候,远远察见两人出现在山前便很快牵马走去,只是视线触及祁扇时又骤然冷下神色。梅沉酒此刻无法对宁泽这副变脸的本事大加赞赏,刚定了定神想开口,手中就被塞入缰绳。她只好又闭上了嘴,侧身向人颔首告别。
祁扇目送两人坐上马,独自一人白衣翩然地立于雪中。
梅沉酒没有回头,但在远离母山后向宁泽冷笑道,“潘茂豫倒是算计得好,知道我不服人,便拿祁扇挫挫我的脾气。”
宁泽望了一眼天,放慢了驾马的速度,朝人打趣,“祁扇真的没有一句好话吗?可你刚才不是还和他有说有笑的?”
“宁将军眼力真好,竟然看得出我和祁扇有说有笑。”梅沉酒眯了眯眼,“我的眼力差,只能看出将军刚才摆了一副冷脸。不知道是给祁扇看的还是给我看的。”
听见梅沉酒这呛人的口气,宁泽纳罕地瞥了她一眼,笑得停不下来,“哟,还真跟我较上劲儿了,看来确实是被祁扇恼得不轻。”话毕敛了情绪,复问道,“我在山下可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梅沉酒思忖片刻,淡淡开口,“拭月军可与北梁的封狼军交过手?”
“从未…”宁泽的话只出了半句便很快收住,他握紧了缰绳,眉头紧拧,“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拭月和猎星从来不是两军。”
梅沉酒顿时震惊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晏佑虽然任命你与晏参,却从来不曾信过你们?”
宁泽抿了抿唇,笑得有些无奈。梅沉酒知道他并非因为晏佑的废耳任目而神伤,却读不懂人眼中的复杂。不过只片刻,人就又开了口,“要真说战,近年来晏参与西舍打了不少,我就是个闲人。”
梅沉酒不自觉笑道,“宁将军若说自己是个闲人,那天下便没有忙人了。”她呼出一口气,不再提及宁泽的不快,“祁扇本就不打算邀我赏景,上山也只是为了让我看清山后驻扎的封狼军罢了。”
“原来是这样。”宁泽点点头,“所以你刚才是想问,如果两军交战,南邑会有几分胜算?”
“若仅凭祁扇说的话,我不能推断北梁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梅沉酒略一停顿,决定将脑中的想法如实说出,“战和本与我无关,我只要顺晏佑的心思办事就好。可惜听你的说法,他拿捏邢州的态度倒是很寻常了?”
“不瞒你说,自我驻守关城,竟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大的事。”宁泽呼出口冷气,耸动肩膀,“我虽然不喜潘茂豫,但总觉得他一个寺人赶来邢州不大正常,你不如找个时间去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梅沉酒皱眉刚想搭话,宁泽再一次把她堵了回去,“欸,我知道你是因为谨慎才不愿意和他多谈。可你要想,你和祁扇都交手几回了,还怕一个潘茂豫不成?”他说得情真意切,生怕人不理睬自己的谏言。
“宁将军这是终于找着了报复的路子,刻意来捉弄我的么?”梅沉酒实在克制不住,反唇相讥,“身为朋友自然要两肋插刀。既然你叫我对付潘茂豫,那祁扇就得留给你。若他下回再递信过来,你便替我赴约。正好你们俩也看不对眼,不如直接打上一架,痛快分个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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