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迟早都是要习惯的,兴许到时就无碍了。”梅沉酒深吸一口气,原本积压在鼻尖的厚重腥味逐渐消失。她恍然记起那句“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话来,不自觉暗嘲自己与酸儒又有何异。
“两年前你为了救那公主,可是亲手杀了人的。要不是银霜跟我谈及此事,我也不知道你竟会如此大胆。”宁泽难得冷笑,“既然当初手中从未染血,又何必在她面前冲动逞能?”
“呵我就当你不是在挖苦我。”梅沉酒朝人笑笑。
“我十数年来多次征战才能做到将此等事抛之脑后,你精读诗书,结果到头来连个‘欲速不达’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吗?”宁泽见她脸色苍白,便撤回视线没再说重话。
“我当然知道想要强求自己像你一样,尽早习惯这等事是不可能的。只是当初那蛮子说的话,实在让人不高兴罢了”梅沉酒扶了扶额,踱步继续向深处走去,“所以你单说我就只为替她出气,未免有些可笑。”
宁泽皱眉道:“梅沉酒,你与她并不相像。她可不能领会到你的本意。”
梅沉酒清楚宁泽本就对她利用晏惠安来达成目的颇有微词,更担心她会因晏惠安的身份而有所动摇。
思及此处,她淡淡道:“我自然不能和她相像。”晏惠安好歹是晏佑的掌上明珠,南邑最受恩宠的七殿下。她怎么能肖想同她相比。
越往深处走,周围的压迫就越加分明,期间没有再见到其他人的身影。侧边的石壁隐隐透出斑驳发黑的血迹,梅沉酒抬头看向那些被堆在台中正劈啪作响的柴火,目光闪动。
两人的脚步在空旷的牢笼内发震。梅沉酒刚收回目光,就见不远处牢房内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抖动着站起来。她还在陷在惊异之中,那人就已从阴影里走出。而见到宁泽后,脸上更是隐约有了神采。
“宁将军。”此人虽然蓬头垢面,但谈吐却十分麻利。梅沉酒知道他必定受了宁泽的关照。
宁泽看他一眼,自觉给梅沉酒让开上前的道:“赵海,这位就是梅公子。”
话音刚落,赵海就立刻上前一步,腕间的铁链猛得撞击出脆响。他瞪大双眼,视线不断地在梅沉酒脸上来回。片刻之后,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他利落地退后“扑通”跪下。赵海声音发颤,却难掩激动,“草民赵海,叩见”
电光火石间梅沉酒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拧眉回道:“不必了!”她语气稍恶,惊得赵海一缩脊骨。
宁泽仍在侧目瞧人,显然是料到了她的反应。
梅沉酒闭了闭眼,目光随意落在牢内的四壁与上空,独没有去看赵海。赵海把头埋得更低,不知出自臣服还是妥协。
她见状挥振了衣袖,扬起下巴睨向龟缩成一团的赵海,忽得笑出声,“父亲在世时我也不曾知晓自己身份显赫如今我困于囚笼,四壁受阻,竟还能承你这般的礼数,你不觉得可笑么?”
“赵海。我先前不知道你是谁,如今也不想知道。”梅沉酒敛了欲发的怒意,语气陡然冷道:“那日发生了何事,你细细说来。”
“公公子。”赵海两膝挨挤着向前似有驳意。
站在一侧的宁泽忽而出声,语气平静:“赵海,你是想忤逆公子的话吗。”
“不不。”赵海抬手遮住宁泽半出鞘的刀的刺眼锋芒,叹息着开了口,“那五人常在梁邑两国来往经商,少说也有五六个年头。兄弟几人头回做生意便歇在我店内,一来二去自然就熟络了。何况出门在外,平日里免不了要人帮衬,所以他们经常会从北梁带些新奇玩意儿送来我这处,也说或留或卖,全凭我心意。既是朋友,又能得利。鄙人只想在关城安居,如何会起杀心?”
“那日我谈完生意从外头回来,正巧看到有人往后厨走。店里伙计我都认得,唯独他是个生面孔。我刚想上去问他,就在后院被几个持刀的男人拦住。醒来后”赵海摸着自己的后脑,皱眉道:“醒来后周县令已经带人围了客舍。”
宁泽紧接着问道:“你在他们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赵海显得无奈,“近些日子来关城并不太平,后面几案想必公子和将军也有所耳闻。周县令亲自审问疑犯,我自然是将情况都交待清楚了。”
梅沉酒认真听完他的作答,却只眯着眼朝人笑笑。
赵海若是一个蠢人,必然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为何在“交待清楚”后会遭受这样的对待。但他不是,他只是猜不透是谁会因何原因而算计他罢了。搬出这套说辞,无非是不想将筹码轻易托出。
他知晓自己受宁泽关照,必然也会猜测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与关城的那些人又有何区别。察言观色,如赵海这般的人最是能手。
“”赵海沉默半晌,抬头后视线从宁泽转到梅沉酒身上,“打晕我的那几人就在营中,先前还来过牢内”
“这军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却说见到了那几人。赵海,这话可不能乱说。”梅沉酒面露喜色,语气也轻快起来,显然是终于等到自己想听的。
“回公子,草民说的句句属实,也绝不会错认那几人的长相。”赵海应得诚恳,仿若毫无察觉梅沉酒话里的威胁口吻。
梅沉酒无言,不禁蹙眉想道——若真依赵海所言,军营内也有人参与其中,那这些人又该作何解释。
关城驻军听令于宁泽,不可能会绕过他受旁人差遣,独自行动。而据先前来信,晏参曾将人调往关城,后动身前往建康。既然如此,拦阻赵海之人,也许就是晏参的部下。
晏参身为广威将军,与晏佑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如潘茂豫一般为皇帝所用。身侧之人先后造访关城,就算晏佑真的不曾谋划此事,那他也必定知晓其中细节,从中推波助澜。
梅沉酒下意识看向宁泽,嘴里却生了别的心思,话出口就显得嘲讽,“竟无人保你?”与案情如此相关的赵海被安排在军营内的地牢,而非同那些人一起押入关城,恐怕就是为了看住这个多余的变数。
“公子说笑了,我如今不过是个客舍的掌柜”赵海一面应承,一面紧了紧陷在干草中的粗砺五指。
“看来,其他人的消息我是在你嘴里问不到了。知道这些,足够了。”梅沉酒不再多费口舌,正准备回头。
“公公子!”看见梅沉酒转身就要离去,赵海也顾不得再多忌讳,猛得从地上爬起,两手死死拽住牢门的铁栅栏,“梅梅夫人,薨于正元二百二十七年的那场大火。”
梅沉酒听得话后带几分犹疑,停下脚步后微微侧身问道:“你说的,是哪个梅夫人?”
赵海无声哽咽,却听见人用近乎凉薄的语调在反问。他本要脱口而出的说辞又被咀嚼进肚,只剩几字怯懦的明辩,“‘朱翠满路,月楼诗台’的梅夫人。”
“是么?”梅沉酒轻笑一声,“千金尽握,文墨填肚,多少人求之不得。她若是能再聪明些,也不会落得无名无姓,徒留异尸的下场。”话毕便不再作答。她负手离去,独自向外寻路。
宁泽没有紧随而上,只是回看着赵海张了张嘴,“梅夫人幽禁冷宫近十年,于公子而言即是故去。嘉和无大势,如今在康盛年间。”
“”赵海无言。他缓慢缩回了手,垂头发笑,苦闷的声音被一点点地挤出喉咙,“我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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