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小道一路僻静冷清。终于在经遮天蔽日的繁树之后,梅沉酒才远望见晏艮的殿牌。
少年上前为她推开殿门,内有婢女传唤“梅公子至”,她这才得以见到晏艮住处的全貌。
左右的地上都摆半人高的铜制香炉,三四层薄纱般的软缎遮在眼前,阻隔了来人想要进一步窥探的心思。来去的女婢在帘后朦胧地摇影,唯独正坐上侧支着身的人没有丝毫动作。
“参见长公主殿下。”梅沉酒垂首而立,声音不紧不慢颇为从容。
“商家梅沉酒?”余光里静止的身影晃动着,似乎坐直了身。随后梅沉酒眼前的软缎就被人从两侧使银g挑开。
“正是在下。”梅沉酒把头低得更甚,显得愈发恭敬。
“把头抬起来。”柔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容分说的口气。
“…”梅沉酒听着这话在心里腹诽了一阵,又不是给晏佑挑选宫妃,这话说出来未免太过滑稽。但她也只犹豫一瞬,便抬头看向晏艮。
晏艮将手中的两三页薄纸折叠好递予旁侧已经着素衣的兰芝,然后伸手点向她站的方向,方才的少年便立刻从六扇精巧的花鸟屏风后搬来矮凳。
“本殿也好些时日没见着你了。今年宫里设了春宴,只可惜商大人尚在邢州替皇上办事,你便也没了由头入宫来陪陪惠安那孩子。”晏艮轻描淡写地说过这番话,妆容精致的脸上饰着一层浅笑。
“回长公主,七殿下善良聪慧,平日里同城中贵女交往甚密,多得赞许。在下若是贸然进宫,便要算作是唐突冒犯了。”梅沉酒如今身在这四方内殿里,就算心思再愚钝,也t悟到了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晏艮无非是想将七公主晏惠安算作一枚筹码来拉拢她。而记起晏惠安,梅沉酒则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心底颇有几分无奈。
两年前的上元节,也是她在马车上刻意同兰芝提起的时日。当初她苦于无路可出,虽已得到燕家那位喜好风雅的小郎的青眼,却迟迟没有机遇让她真正接近处在政权中心的角色。
满目的灯火长街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些缥缈虚影,轻轻一吹就会彻底湮灭在这场暗流之下。梅沉酒兴致缺缺,可因为应承了银霜的意,不好再做推脱。
就在她和银霜四处游逛之际,街角的某个巷道深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梅沉酒察觉那声音尤为稚嫩,鬼使神差便抬脚往深巷里走去,直到她在尽头看见三个裹着破布麻衣的壮汉围住一名瘦小的女童。
昏沉的夜色下,为首男人用力箍住孩童的下颌,粗糙的手指不停地在孩童脸上用力摩挲,同另外两人c着蛮地的方言放肆大笑着交谈。
梅沉酒猜想这大抵在做着贩童的营生,只是不巧被自己窥见。她心知肚明自己并非一个心存善念的人,也无意参与这场关乎人命的利益买卖。于是在两个壮汉面露凶恶向她和银霜走来时,梅沉酒的身体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拉着银霜快速往后退开一步,再朝人行上敬重的躬礼便转身打算离开。可就在这侧身的一瞬,夜幕间千灯腾跃,烟火如昼映出幢幢光影,将原本遁入黑暗的腌臜事彻底暴露在他们俩人的视线之下。而那女童腰间所佩饰物发出的锐光狠厉地刺进梅沉酒的眼底,惹得她心头剧烈地一跳。
梅沉酒生生刹住迈出的脚步,回头再定睛一看,随后拍着银霜的肩膀,示意他解决掉这三个人。
而她那刻救下的女童,便是南邑如今的七殿下晏惠安。
若没有晏惠安腰间所佩之物让梅沉酒心生警觉,堂堂康盛皇室的七殿下怕是早就流落风尘。公主之位带给她的显赫尊贵,到头来只会成为折磨她一生的梦魇。
弘德曾道她为人冷僻,不应行此道。梅沉酒现在想来确实是如此。
晏惠安那时对她破涕为笑,把她当做是真心实意从w糟的y沟里救下她的人。其实到头来,梅沉酒深觉自己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心怀卑劣目的地接近她。
脑海中清晰的画面转瞬而逝,只剩下零碎的剪影让梅沉酒留有片刻的回忆。
晏艮无法洞悉梅沉酒的心思,只是在听完她说的话后,突然就掩唇笑起来。随后她将保养细致的纤手搭上正在替她肉肩的那少年寺人的手背,侧脸抬头向他柔媚一笑,这才朝梅沉酒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刻板,得亏这偌大建康城内还称你作‘九公子’。这般‘洒脱不羁’的法子,以后遇到了心悦的女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姑姑。你就别再打趣梅郎了。”娇俏的声音消解了梅沉酒的讪意。晏惠安本从不远处提着食盒款款走来,见着梅沉酒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殿门旁侍着的婢女,自己提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檀红主调的折裥裙缀上丁香褐的小团花,梅沉酒的视线顺着晏惠安的裙摆,最后定格在她清丽的脸上。她刚想起身行礼,却被晏惠安抬手制止。
“姑姑,你怎么光叫了梅郎却不叫上我,是不是不疼惠安了?”小姑娘攥着裙子踩着碎步到晏艮面前抱紧她的手臂撒娇,寺人识趣地退回到屏风后处去了。
晏艮抚弄着晏惠安的发,忍不住在她眉心一点,“你啊,就记着你的九哥哥,恐怕来看姑姑也只是顺路罢了。”
“没有没有!”晏惠安羞得气鼓着脸向晏艮不满道:“姑姑哪能这样想我。你看蔻雪姐姐手里的东西,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就想着带过来给姑姑尝尝。”
晏惠安站起身,朝着梅沉酒的方向进了几步。她抬臂招来个姿容艳丽的女婢,手上呈着自己刚刚交予的红酸枝八仙食盒。
“惠安有心了。”晏艮扶正发上的珠钗,复对还坐在矮凳上的梅沉酒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梅公子便也留在此处用膳罢。惠安先前同我念叨许久,午宴上你们也好多说些话。”
还不等晏艮有进一步的吩咐,侍在旁的兰芝就适时出声,“长公主。”她低眉上前,在人耳旁低语一番后又退回原位。
兰芝或许只有三言两语,梅沉酒却觉晏艮面色骤然一沉。可随后晏艮便把目光定到她身上,眼中含着几分玩味,恍若方才的不快只是错觉。
梅沉酒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典故理解地不能再透彻,正当她打算说些告退的漂亮话,晏惠安也早就察觉到了晏艮的不对劲,快梅沉酒一步先开口:“姑姑可是有要事?”言毕,她便十分乖巧地笑起来,“姑姑不妨处理正事,我送九哥哥出去也能聊上几句的。”
晏艮听见晏惠安的话突得松释了紧握的手,扶着额惋惜道:“这次是姑姑不好,再有下次便叫你和梅公子一同用膳。”
兰芝踩着碎步上前将那食盒重新递回晏惠安手中,后者不解地抬头,就听见晏艮继续道:“这点心本就是做给梅公子的,姑姑拿去吃了可不像话。”
小姑娘闻言小声地嘀咕了一嘴,梅沉酒抬眼瞥见她的耳根微微泛红。而在晏惠安转身发现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耳后的红便有了要在脸上蔓延的势头。
梅沉酒移开眼,起身毕恭毕敬地朝晏艮行礼,随后跟从晏惠安打算离开。她正心底暗松一口气,叹道终于不用再同晏艮讲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时,抬头便见那蔻雪一路引着一深蓝宽袍的青年进到殿中。
梅沉酒莫名回想起方才晏艮与那寺人的作为,顿时面露肃冷。可待走近看清之后,她眼中只余讶异。
来人生一副面若好女的好皮相,不就是昨夜才刚见的祁扇。ū6к6.còм(u6k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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