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都非常美满,叁世同堂。我说困了然后上楼去,只有我妈看了我一下。我不是嫉妒,我没有这种感情了,我觉得他们开心也是好的。我上楼后把外套挂起来,岳嵩文给我的那枚戒指在这个衣柜的深深处,让我压到夏天衣服的下头,如此好的一枚戒指,我躺到床上戴上耳机开始听知名歌手王菀之的《小玩意》,气氛正浓,我妈上来推门,她先看了我在干嘛,然后张口说:都在下面高兴,就你一个人上来?
我大挥手:走,走,别管我。我妈又环视了一圈,把门关上,两秒钟后门又被她打开,我妈说:就你有意见,不会装个样子?我说是你有意见吧?我也高兴得很,就是想睡觉。我妈没听完我的话,下楼去了,门也不给我关,我光脚下去,把门锁住。
我没什么意见,就是有种虚假感,前段时间奶奶还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推进去抢救,我还记得挨着白瓷砖墙壁的冷,但现在,拍电影一样,说好就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又笑、又说话。没人是伤心的,我爸也是,好像那根本不重要,因为最坏的情况没发生,就能忘记。其实人就该这样过日子吧,这样才算积极,往前看。我不是不懂,就是需要适应一下。
再说那枚戒指,也有种虚幻感,看见了感觉意料之中,又因为知道那是钻石,却不知道能那么漂亮,那么闪烁,才出乎意料。第一感觉是“梦想成真”,尽管没有想过一次。也不必专门设作志愿,女人从小就活在这样的梦里,无论是童话书还是电视剧,还是身边的女性可触可见的言传身教,这种信物已然囊括所有幸福具象化的物价。这个庸俗的小东西小物品,让所有情节仪式变得俗烂的小玩意,即使已经用前二十年的经验将现实的爱情怯魅,在见到这个标志物的时候,还是难止从心里生出沸腾滔天的爱情意象把自己打动。没有的时候不知道,有了才心说:原来没有就不行,就不算。
我跟岳嵩文隔着一张桌子,他没有要再起身的意思,我自己将那枚戒指取出,小小的钻在灯底下非常璀璨,我把它从食指依次往下套去,过程中我没有抬头,看着那银圈逐次路过四根手指,我说:“好像求婚啊。”岳嵩文过了一会,说:“你想要结婚吗?”我说:“跟谁?”他没说话,就笑。我说:“跟你啊?”
戒指最后回到食指,我反复伸出来看,手掌压住虚空。人真的需要婚姻吗?有时候这种邀请对女人是胜利的标志,这个男人愿意娶她,这种评价是比钻石还高级的战利品。如果已经得到了,那还需要婚姻吗?真的走到那一步,那就是什么也没有了,婚姻是爱情关系的解除点,那是另一种博弈的形式,另一个没有浪漫的战场。我需要这种战场?——没到那个时候。这时候我稚幼的年龄又成了我鲜亮的砝码,我是那么的年轻,可以让自己尽情沉浸在一个错误里,也许总有一天是我在得利,我有那个时间等,但是老岳不多了,我突然充满自信:还有人再爱他?我注视着手背,用余光看老岳的神情,他问那一句话时没有调侃,是一种真正的咨询。我说:“好喜欢。”说戒指。
岳嵩文把我切开的蛋糕分出来到碟子里,递到我手边,他从桌子那边过来的,手握住了我带戒指的手。那一点微光在他覆盖着我的手指间闪烁,我看见过我妈戴钻石,在手上跟耳朵上,看起来只是高价的石头,我对她的爱情与婚姻始终保持着悲观的嫌恶与投影自怜的厌恨,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石头,我的爱情甚至比她的还要难堪,但是我也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满足。这还是血缘里的关联吗?我总觉得我的遭遇与她有着宿命上的因果联系,我觉得我的与她的痛苦有一脉相承。我妈给我讲过她跟我父亲的恋爱,淡淡的叙述里我能看到她对他曾经的迷恋,那种迷恋造就了我,我的人生从她的意乱情迷开始沉堕,她的胜利是我的诞生,她的失败也从我身上发芽,好像是我害了她,然后她也害了我,还是她并不追究我的过错?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候开始想起我妈来,女人、婚姻、爱情、血缘、命运……我又看着老岳,老岳在注视着我,他没有像通常的男主角那样去看那枚戒指,欣赏他施舍的造物,而是无遗漏地审查着我,没有给我进行任何复杂思考的隐私权利。他含蓄的神情是富有深意的,我甚至感觉他在这个时候也在自问,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让他去花费时间跟精力,或更现实的:我值不值当下这一枚戒指的价钱,我知道他的钱向来跟他的感情一样吝啬。他开口:“怎么了?”我没有说话,岳嵩文的表情淡了点,他以为我不是那么高兴,为这枚戒指,他以前就送过我东西,那时候我也不高兴,他以为我还像以前一样,实际上我从以前起一直到现在,一直是着了迷、着了火地。老岳他根本不会懂,他们只是看那些矜持像拒绝,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去揣摩一个幼稚孩子的心思,也不那么想探究。也可以理解,没人花了钱是为讨个没趣的,哪怕看个表演,也比没有的强。
这些隔膜永远不会消逝,也许有天我离开了老岳,会把这一段故事用美丽的叙事包装出来,把我赘余冗烦的心理活动尽数删除,把它按好的发展,按大众的期待,像童话一样有始有终地画一个圆满简洁的句点,以此告慰我逝去的无意义的岁月与青春。这些不用我刻意去做的,人本来就会美化记忆,按自己想要的留下片段,而且到时候失去了老岳这个当事人的举证,我当然可以尽情地利我地装饰,把岳嵩文扮成一个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的孤寡老头也未尝不可,到那时候,假得也可以是真的。话又说远了,再看到那枚戒指,我还是很动容,我起身抱住老岳,说谢谢,还去亲他,老岳跟我接吻,手扶着我的肩背,我们贴得好近好近,柔软的衣物迭出温柔无比的质感,好丽友派里的棉花糖馅。我今天穿得很喜庆,红色的毛衣,奶奶每次生日,我们都穿红色的衣服,对老人是一种祝愿。岳嵩文要是知道,应该不会高兴吧,把他看老了,哈哈,但是我真是想祝愿他罢了。希望他健康,希望他高兴,希望他永远有人爱,让他别那么孤单,甚至往后这个人不是我都可以,我是希望他好的,真的。
吃完晚餐,带着剩下的蛋糕回家,到门口了我才想起我的那些装扮,有点羞愧,想拦着老岳别进去,岳嵩文把灯打开,那些东西赫然在目,我去捂他的眼睛,说别笑话我,岳嵩文把我的手掰下来,的确带着点好笑去看,我说你别嫌幼稚,岳嵩文说没有,一下子我又是单纯地高兴、跃雀,我说老岳,生日快乐,以后的生日我也陪着你过。后面的话我当然没说出来,心里说的,我真的觉得他的寂寞有点可怜,尽管这样想又算是我的一厢情愿。总之我特别高兴地把那些东西摆好给老岳,把蜡烛点上,然后给他我购买的全套秋衣秋裤,岳嵩文接过来笑了,我说你总爱俏,但是冻着就不好了,你不穿也得穿。岳嵩文还是笑,好像我送得是什么整蛊物品,当然了,我是又鬼迷心窍了,做滑稽事儿,这礼物真的是有点敷衍,跟他的戒指比。我说你不喜欢我就自己穿,岳嵩文还真说让我穿,我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给你的你必须要。强买强卖了。岳嵩文说好、好,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他真换了那一身,我噗嗤地就笑了,好像红豆内衣的广告,岳嵩文说怎么样,我说好看,好帅,气质非凡,岳嵩文也是笑,俯下身来亲我,我应景穿得是红色的内衣,非常吉利也非常鲜丽,岳嵩文亲到我脖子上,手解内衣扣子,解下来前看了一眼,说:你穿红色好看。我说那我以后天天穿,岳嵩文说:我有没有跟你过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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