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岳王的话里,寂行只知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女尼,却并未问清她是谁。
师父带他来了客人住的禅房,让他进去,师父和饮花则在外头等着。
寂行不曾忸怩,只是临到叩门的关头,还是不免生出了退缩之意,他回头,两人正静静看着他,饮花则朝他笑着。
涓涓细流漫过心头,将不安、焦躁渐渐抚平,寂行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转身,终究抬手叩响了门。
对方没有答话,不过屋里很快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紧接着,等到心提到嗓子眼的一瞬,门开了。
对方面容平和,是过往这些年里,他每年都会见到的人,寂行紧了紧手心,不由退后了一步。
妙尘笑了笑,说:“不进来么。”
等进了屋,寂行这才想起来,这间禅房是每年莲泉庵的客人来时,妙尘师太总是住的一间,甚至这屋中的许多东西,都是他所负责添置。
这些日子接连的讯息让寂行头脑发懵,终于在见到眼前这位的一刻,他彻底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妙尘开口道:“坐吧。”
她将温着的茶壶,往寂行面前的盏中倒了一些,又倒了杯给自己,茶香顿时散在空气里,袅袅热气在面前升腾,让面前的人变得失真。
寂行抬眼,又看了看她,这才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妙尘师太?”
“是我,他没告诉你?”妙尘端坐着,脊背挺得很直,比之寂行的拘谨,更从容许多。
寂行摇了摇头:“是我没问。”
妙尘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不问也是应该。”
寂行此时脑中思绪万千,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于是很轻易地想到年初他们共排的那出戏,戏中他曾叫过她“母亲”。
冥冥中假戏成真,天意弄人。
妙尘见他出神,含笑道:“怎么了,没想到是我?”
寂行点了点头。
“我却早知道你的身份了。”
寂行猛地抬眼,心有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当年我受了伤,有曾见过我的香客路过,好心将我送回了庵中,我去找过你,可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起初以为是他把你带走了,后来才知道他也不知你的去向。”
“我便当你果真……已在那场刺杀里没了……”
妙尘说关于自己的部分时很平静,仿佛只是置身事外讲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事,直到提到有关孩子的过往,才能让人从她脸上捕捉到细微的波动。
寂行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涌起几分无从得来,又无所发泄的愤怒。
是,他愤怒,比在听见亲生父亲的陈词时更愤怒。
“但您说早知道。”寂行说。
“你记得你有个师叔,叫湛缘吗?”
很耳熟的名字,寂行思索一番,蓦然想起那本僧人名录。
作旧的册子里,上头记着一个名字,湛缘。
他点了点头,道:“但我记忆里从未见过他。”
妙尘淡淡笑了笑:“是他把你抱来清觉寺的。”
“那时我虽被庵中救了回去,却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那人,加上把你丢了……”妙尘说着看了眼寂行,眼中比往日看他时还要温和,更添几分愧疚,“总之我心灰意冷,在山门跪了叁天叁夜,师父才勉强允我回去,是后来师父见我当真对红尘中事死了心,才真原谅了我,让我在庵中修行。”
“后来有一次,我随行来了清觉寺参加法会,无意间看见了你。你那时还很小,但长大了一些,见到你的时候,你正蹒跚学步,摔了跤也不哭不闹。”
“我怎么会不认得……”
妙尘陷入了回忆似的,神色游离了一会儿,回过神,笑着示意了他面前的茶盏:“该凉了。”
寂行慢一步地动作起来,端起杯子时使了些力,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失态。
“我去问了住持,才知道是湛缘师父从一个山洞口给你捡了回来,这才救了你一命。至于是谁将你扔在那儿的,或许是那边派来的人里,有人尚存一丝善心。”她继续说。
寂行只轻轻碰了下杯壁,茶水还没沾湿唇瓣,一触即离,倏忽开口:“那为何不与我相认。”
他问得冷硬,隐约有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妙尘愣了愣,旋即敛眸淡淡笑了,她本能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些孩子的委屈,这跟她从前认识的寂行完全不同。
她的孩子,在没有她这个母亲的照看下,依旧成长得很好,无论是佛法修习,还是为人处世,见多了可靠的寂行,却对他孩子气的那一面一无所知。
今日窥见其中一二,却好像已能让一个母亲得以餍足。
“我不是合格的母亲,因我想着余生便在庵中这样过了便罢,你在清觉也很好,师兄弟和睦友爱,你的师父许多次同我说过他很看重你,你的前途稳当。于是我就想着,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何必再告诉你这些乱遭事,徒增烦恼……”
“您知道么,”寂行忽而开口说,语气淡淡,“我幼时常想,我的父母是谁,我做了什么错事,才让他们将我丢弃,是我太不听话,还是家中兄弟姊妹太多,实在再养不起我这一个孩子,我想了许多个缘由,从未料到如今这一种。”
妙尘下意识伸出手,不忍地喃喃:“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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