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祝鸠知道他迟早会发现她,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祝鸠看见日轮支着胳膊伏在他固定发冠的玉簪之上,似香炉吐烟,徐徐散播着初夏白昼的最后一丝轻微的燥意。
那人转身时翻飞的衣摆、简凝的玉禁步、压迫食指骨节的拇指,祝鸠都清晰地看见,一步没落。
只是他的笑意敷衍到了一定程度,像热浪一样反而扭曲了脸孔。
他刻意压住步速,缓步向祝鸠走来。在这滞胀湿腻的空气中。
祝鸠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半个音都没有。她的脑子在练口技,不停地将一句重复的话快速默读:沛国公府的主人是沛国公,迟叙意。
而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名叫华洵妙和迟叙意的两副好看的皮肉贴得甚近。
祝鸠需要抬头才能看到迟叙意的脸孔。距离很近,但仍然不明晰。她隐约听见迟叙意轻笑一声:“小姐好功夫,能跟我至此。”
明明挨得这么近,他的声音却如同从天边杳杳传来。
迟叙意端详着面前女子,她神情真切,除去疑惑旁的全无,像是丝毫没有被他过火的动作和失礼的言语侵犯到的模样。
他想借言语再添把火。
而就在迟叙意张口的同时,女子也张口说话。
“我并不会武功……”,迟叙意听了,轻笑一声。鸡同鸭讲,女子看起来有意避重就轻。
迟叙意状似无意地向右微微挪了一步。
在他身后的余晖被放出笼来,均匀地在祝鸠右半边脸上快速铺开。她脸上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绒毛和某处敷多了的铅粉,他能一览无遗。
日轮是一颗鸡蛋。愈是接近日暮,外头的蛋壳蛋白就被剥得更薄,露出足金颜色的滚烫的蛋黄。祝鸠的眼睛被暮日金红的锋芒刺着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挡。等她再睁开眼,充当屏风的那人已不动声色地站回原位了——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一时站不稳。
祝鸠本想用长甲将方才受刺激流下的眼泪赶下去。落了空,才反应过来食指甲已断了好长一段。她不动声色地将食指裹进拇指的怀抱里,让中指代劳。
祝鸠定了神,深吸一口气,敛首只盯着她眼睛平视所能看见的地方——大约正好是对着他的方寸之间,低声说道:“我只是方才见你不耐离殿,就追了出来。我……”
她接下来该怎么说?虚情假意地说:我担忧你,其实我心悦你,我思慕你,我仰慕你才学;还是真心实意地说:我有事相求,我想请你帮我,我想利用你。
迟叙意这时倒有许多耐心,一副静候下文的模样——虽然祝鸠看不见。
槐花香布下潮湿黏腻的迷阵,暑气熏着,教祝鸠进退不得,乱了心神。
从前有许多男人贴近她。高大的男人压制她,低矮的男人猥亵她,文雅的男人挑逗她,粗俗的男人羞辱她。可面前这个男子,明明也同其他女子调笑,也进勾栏、宿香闺,在她面前却一副不谙情事的模样,紧贴着她,却似乎无欲无求。
祝鸠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就是想赶她走,她偏偏也没有理由留。倾慕这类的俗话他听得够多,她也说不出口;而利用这类的话等于不自量力,恐惹她耻笑。她却偏偏只能想出这些俗套话。
她除了有一腔孤勇支撑她站在这里同他待在一起,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思绪纷纷杂杂,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不停地掉落,且拂过她脸颊,痒酥酥的。
祝鸠沾满墨的睫扇本可以覆住她所有神色,却因仰头单纯地掀开,将内心全袒露出来。
祝鸠相当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沛国公府,有难。”她努力地和他对视,想让他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迟叙意凝眉,好像在认真地思索。他看着她一双眼睛映满他的模样。祝鸠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的变化。直到她的眼睛紧绷得要酸出眼泪来,他才疑惑地发问:“是吗?”
祝鸠见他已有三分相信,连忙肯定:“自然是的!等到明年春……”
而迟叙意好像根本没听祝鸠说话,突然伸手去捉她的右手。祝鸠的手和她露出的颈脖一样白腻,他执着她的手,能感觉到轻微的失温和一点汗。
他吓到她了。她不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美人。她只是个随时会落泪、一紧张说话就期期艾艾、又总是勉强自己的女孩子。譬如,她现在仍站在他身前,勉力不闪躲。
迟叙意领着她的手,摘下她自己看不见的陷在珍珠流苏里的小朵槐花。他侧过脸变着方位瞧她右半边脸,手再往下,好像要去碰她的眼睛。
而这只是错觉。
手最后落在她肩头,将在她肩上驻足的三两朵引她痒意的祸首拂下去。
迟叙意做罢这一份工作,仍不肯松开祝鸠的手。他看起来纠结苦恼,又下定决心非要问她个清楚。他在祝鸠耳畔吐出几息绵薄的话语:“沛国公府又并无兵权,何难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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