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伦朝杨婉身后看了一眼,摇头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造了孽还是积了德,这辈子落得这样个境地,又遇到了你。”
杨婉笑道:“他造孽还是积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积了德。”
“你就趁着他不在瞎说吧。”
他说着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顾自己,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可以回家。”
“我知道。”
“别送了。”
杨婉依话停下脚步,目送杨伦走出大门,方走回内堂。
里面的酒肉都凉了,邓瑛趴在桌上将将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会头重,加上连日少眠,竟渐渐睡沉了。
杨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来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邓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
邓瑛咳了一声,却并没有醒。
窗透清风,轻轻吹着他的袍衫,他迎着风,时不时地被勒出骨形。
杨婉也在他身边趴了下来,外面的眼光逐渐隐去,浓云漫入,泥土腥味从草木间幽幽地弥散开来,混合着酒肉的气息,却不是很难闻。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不多时便下大了。
杨婉抬头朝屋檐看去,雨水流到檐下,挂成了水帘,像一层脆弱而温柔的屏障,将她和邓瑛包裹在中间。
杨婉将头枕到了邓瑛的手臂上,也闭上了眼睛。
靖和初年过了一小半。
历史上的邓瑛死在这一年的秋天。
“数点秋声听梦短,檐下芭蕉雨。”
杨婉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这句词。
四月底,桐嘉书院院生妻儿的‘人命案’被顺天府移交东厂狱。督察院骂声一片,加上琉璃厂案与桐嘉案重审翻案,弹劾邓瑛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飞到了内阁的案头。白玉阳将这些折子全部堆到了杨伦的案上,就在杨伦艰难写夹票拟的同时,杨婉在清波馆内将自己的笔记翻到了第一页。
那一页上赫然写道:
贞宁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邓瑛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会,他以为我是当时世上唯一一个没有放弃他残生的女人,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试图从他身上攫取一手资料的学术界女变态而已。
文字是英文。
笔调中的戏谑感,如同她曾经与这个时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经逐渐变得有些陌生。
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学术女变态,她是一个慎重的记录者,一个专业历史研究者,也是浩荡的人潮队伍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人。
杨婉撕掉这一页,又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扼袖研墨,取笔喂饱笔尖。落笔时笔画端正,尽可能地收敛住现代的文法,行文却也不刻意雅正。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开始自译这本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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