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辱给他换药的时候,他依旧是不说话的,自顾自抠手,他沉默得像个小哑巴,黑黢黢的小哑巴,峰里有一些调皮的弟子,趴在墙头瞧他,用小石子砸他。
他们骂他是个拖油瓶,丑陋的小黑蛋,把雾峰都拖垮了,让师尊欠了一大笔债,都怨他!
那些石子小树枝砸在他身上,他躲也不躲,他静静望着院子里的树,想师尊怎么还不来看他,他身上好疼,长出新肉的腿好痒。
再后来,他的腿好了,可以当着师尊的面走几步,她总是很惊喜地夸赞他,为他鼓掌。
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她开始在多个入夜前,拎着一本书,笑眯眯来到他的床头,将他用被子裹住,然后给他讲什么睡前故事。
“在师尊小的时候,你大师兄二师兄叁师兄,也会为我讲故事。你大师兄说的故事最迷人,总是神奇的异域传说。你二师兄喜欢说冒险故事。你叁师兄最过分了,总是用鬼故事吓我……”
“今天师尊给你讲的,与他们都不一样的。是特别有趣的少儿故事。”
于是春晓给他讲白雪公主,海的女儿,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以及奥特曼打小怪兽。
后来,他会在在她讲完故事后,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的嗓音恢复后,又轻又软,仿佛小心翼翼,“为什么奥特曼一定要打小怪兽?”
“为了正义啊!”
“以后金宵,也会被奥特曼打倒吗?”
春晓愣住,她没想到这小孩听故事,竟然把自己代入的是反派角色。他仿佛对那些反派很感兴趣。
她觉得很有趣,于是又跟他即兴编了很多小反派的倒霉小故事。
小金宵越听眼睛越亮,“大家,大家都围着反派,转呢。”
“是呀,大家都想赶走讨厌鬼,但是赶不走,于是只能费尽心思呢。”
小金宵乖乖被关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从纱布的缝隙中,已经可以看出,他的皮肤已经变得白皙了,“可是,小反派,不可以有好结局吗?”
春晓努力解答小朋友的十万个为什么,“可是观众们,不希望反派有好下场啊。”
他低低地垂下睫毛,轻轻在被子里抠着手指头,“哦。”
——
第二天,雾峰两个小弟子,被金宵给捶了。
春晓和林无辱火烧眉毛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叁个穿着同样雾峰小制袍的小童扭打在一起。
小金宵身上的纱布已经破破烂烂,他一脸嚣张地骑在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弟子身上,一脚一个踩他们的屁股。
这种旁若无人,舍我其谁的跋扈姿态,和那个沉默安静的小哑巴截然相反,令人瞠目结舌。
春晓不可置信地望向林无辱:“咱们小六一,该不会被夺舍了吧?”
林无辱按按额头,好笑道:“大概是病好了,开始贪玩了,小孩子嘛。你从前不也经常和月岚之干架?连裤子都能给人家扒了……”
春晓捂住他的嘴,羞恼;“不要再提师尊的黑历史了,逆徒!”
林无辱满眼是笑,举手投降。
春晓上前将小绿袍的金宵从两个小弟子身上摘下来,问他打架的缘由。
小金宵的声音又大又响亮,怒发冲冠,小手戳着两个花脸猫的方向:“他们踩死了我的耗子!”
小金宵哇啦哇啦抹眼泪。
春晓这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被踩扁的耗子尸体,他像是找到了家长,紧紧抱着她的腿,脸哭得胀红,“这是,这是师尊送给我的礼物,他们,他们竟然踩死了它。”
他的眼泪掉得很厉害,细细瘦瘦的小手不停抹着脸,春晓心都软了,俯下身将他抱起来,带回院子里哄。
小金宵哭了叁天,师尊也哄了他叁天。
后来,他越来越过分。
从一个霸道的小孩,变成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又变成一个目中无人的青年,最不好惹的金宵师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恶语伤人。
他成了儿时师尊念给他的睡前故事里,令人讨厌,令人无法移开目光,没有好下场的反派角色。
他嚣张跋扈地欺凌那些新弟子,言辞大胆恶毒,却在某些时刻望向师尊时,无法张开嘴。
他将那条发带藏了起来,埋了起来,就像连同自己的一部分,沉沉埋入了荆棘木下。
他总是阴沉地在一旁盯着什么,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他蛮横不讲理地欺负着所有被她偏爱的新弟子,却又会温顺地像一条无害的绸缎,缠绕在师尊身旁,忐忐忑忑地凑近她。
在故事中,主角们的目光总是集中在反派身上,他们不遗余力想要将他打倒,那是反派最热闹的时光。
而在反派被打倒之后,时过境迁,人们只记得那个讨厌鬼有个恶有恶报的下场,不会记得他也曾是个纯白的少年。
他总是口出狂言,永远闭不上那张嘴,猖狂尖酸。可他的秘密,他从来没有泄露丝毫。那纤细敏感的心思,他深深藏住,包裹在皮相下,埋在张牙舞爪的荆棘木下。
他在魔渊中不断坠落,深深望向师尊的眼,这是他年幼时被救赎出去的地方……也是他兜兜转转的终焉……
或许,一切确实早有定数。定数之外的意外,已足够让他甘心了。
他将自己燃烧成了无法忽视的炽热的火,放肆猖獗,而如今,成了逐渐冷却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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