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老板怎么会签下这么一条协议?他又问朱斯年。当年他卖出宝益,容翰民就曾对他说过,只要有人出售厂房机器,申成就照单全收。那个时候,他既佩服容翰民这份豪气,又觉得如此举债发展,实在太过激进。但容翰民终归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似乎不应该在一笔三百万之巨的贷款合同上出这样的疏漏。
这笔款子是前两年市面最不好的时候贷出来的,朱斯年解释,容老板接受这条款,一个是因为申成当时急需资金,病急乱投医。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跟英商银行做了十几年的生意,过去那些借贷甚至有过更加苛刻的约定。但银行与实业之间毕竟是共生互利的关系,以他的经验来看,等到债务到期,具体如何清偿都是好商量的。
唐竞不禁皱眉,这的确是老派生意人中通行的观念。当然,年景好的时候,不管是同乡朋友开的票号,还是外国人的银行,都愿意与你讲人情。可偏就是到了危急关头,这人情是最不牢靠的。
这一次真的谈不下来吗?唐竞又问。虽是老观念,但有些想法确有其道理,金融与实业共生互利,英商银行这样做似乎有些杀鸡取卵的味道。
朱斯年摇头:英商银行已经派人在厂门口贴了封条,委托摩仕力洋行择日举行拍卖。你当年也卖过厂,应该知道一直惦记着上海滩这几家大纱厂的都是些什么人?
您是说唐竞没有说下去。当时他出售宝益,就有日本商社前来洽谈,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幸那时棉纱生意好做,许多人竞价,申成的经营状况尤其不错,容翰民大手笔,把宝益一举拿下。
朱斯年知道唐竞是明白了,继续道:他们背后都是大财团,实力雄厚,跟英商银行资金往来甚密,要操作这点事根本不难。现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万,而纱厂本身估值在五百万以上,英商银行只求还清本利,你猜这拍卖会如何进行?
答案显而易见,眼下这样的时局,怕是不会有人来竞价的,日本人筹谋的便是这样一笔好买卖。
那您要我怎么办?唐竞笑问朱斯年。
朱斯年知他这是明知故问,也跟着笑起来。求到他这里,自然就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位穆先生。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竞费解,朱斯年在这场债务纠纷中又是什么样的立场?在朱律师面前,他犯不着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申成的法律顾问另有其人,怎么是您出面?
你也清楚申成的规模,还有这几年纺织业的状况,朱斯年解释,容翰民不单欠英商银行一家的钱,要是工厂真的被低价拍卖,申成必将蒙受巨大损失,甚至可能因此破产倒闭,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华资银行和钱庄受到影响?然后这些银行和钱庄又为了回笼资金,再去跟其他工厂收账,这就是一连串的反应,后果不堪设想。再者,跟洋人银行签下这种条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唐竞点头,朱斯年手中实业界的客户众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长远一些。
两人又聊了许久,后来天实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辞离开。唐竞一路送到外面,看着他上车驶远,这才转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经开了院门出来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后昏黄的光勾出一个好看的影子。唐竞不禁莞尔,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纷杂,看见她便是什么都完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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