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也涩声补充道:阿郎心中郁结太深,韩四无能,用尽平生所学,也不能根治阿郎的病症。阿郎若是放开怀抱,回乡静养,大约还能颐养天年,却再也经不得半点忧思和劳累。那行兵布阵,筹算谋划,根本就是催命!阿郎他,早已劳不起心了!
琉璃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是在滑向永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问了句:他自己都知道?
韩四沉默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
琉璃耳中仿佛听到了咚的一声,原来是这样,原来他的打算是这样,他不愿辜负太子,辜负大唐,所以一定要领兵出征;他也不愿连累自己,连累孩子,所以决心要死在沙场,所以他急着写书,急着jiāo代后事而自己,却一心一意在谋算着让他假死逃遁,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每次看着自己时为什么会那么温柔怜惜,满是歉疚,直到最后,才变得那么愤怒失望他在醒来之后,一定会更愤怒更失望吧,愤怒到根本不想再看到自己,失望到冒险回府这一趟,却只拿走了当日自己做的最后一块传符,然后他就可以孤身上路,去西疆,去他选择的沙场,坦然赴死。
世间再无裴行险,他回家来,果然并不是为了来见自己最后一面,而是要永远永远、不用再见到自己他说过的,如她所愿!
琉璃慢慢坐倒在案几后面。这是裴行俭平日最常坐的地方,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背后的烛台会把他的影子清楚地照在窗棂上。多少个huáng昏和深夜,自己曾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这个影子,却根本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她觉得自己心里很苦很沉,而现在她才知道,那种苦涩,已是她这一生,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守约说过,那是他的报应,那么这,就是自己的报应吧。因为她太胆小也太贪心,胆小到一旦发现他的行动可能危及自己危及全家,就毫不犹豫地用最决绝的方法阻断了他的道路,贪心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会为他的坚持而丟下自己,她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从来都不敢问自己一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可能听到他的消息,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琉璃看着那扇此刻空白一片的窗户,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柔软,神色宁静,原已瘦得脱了形的面孔,在这一笑之间,看去竟比平日更显温婉平和。
整个屋子的人心里却都是一阵剧寒,就连武承嗣都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不敢再看。参玄更是低着头,后退一步,拿拳头柢住了背后的墙壁,才死死压制住了嗓子里的哽咽。
阿燕红着眼圈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娘子?
琉璃缓缓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突然看见参玄,眼神便是一凝她原本是想保住他们,也留住他们的父亲的,没想到,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提前尝到了丧父之痛,还要日夜担心自己,世上最混账的母亲,就是她了吧?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参玄,轻轻点了点头:三郎,你放心,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
参玄猛地抬头看着琉璃,眼神渐渐从惊愕变成了惊喜,脸上的神色像哭又点像笑,突然用力抹了把脸:阿娘能保重自己就好!
武承嗣咳了一声,抱手道:华阳夫人,圣人得知噩耗,甚感悲痛,因素日便最喜尚书墨迹,特命在下前来收集一些尚书的笔墨,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要见怪。说着便回头给那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
琉璃这才发现各处都已被人翻动过,眼见着两个内侍上来要把裴行俭那一整箱书稿搬走,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是拙夫留给几个孩子的东西,也要拿走?
武承嗣脸色沉郁:皇命在身,不敢不从,请华阳夫人体谅一二!
皇命,皇命!皇命已经让他的人一去不返,如今,竟是连他的心血也要夺去!琉璃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看着门口同样满脸愤怒不甘的参玄,却不得不咬紧牙根按下怒火:请便!
武承嗣挥手让人抬走竹箱,瞧瞧这屋子里的确再无遗漏,又抱了抱手:在下告辞,夫人节哀。
屋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渐行渐远。参玄走上几步,瞧着这空dàng凌乱的房间,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声阿娘,眼泪便淌了下来。
琉璃站了起来,忍泪轻声道:三郎,对不住,都是阿娘的错,是阿娘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伤心了,以后阿娘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
参玄压制着嗓子里的抽噎,拼命点头。
琉璃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还未递过去,就停外面有人叫道: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正是刘氏的声音。
她来做什么?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打起了帘子,却见刘氏和慕容仪都已经进了院子,赵幺娘陪在一旁。看见琉璃,几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幺娘便道:好叫母亲得知,两位夫人都是从洛阳远道而来,十分担心母亲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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