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距离闾里有一段路,烦乱之余靠着围栏打盹,睡不着,却把以前的记忆又拿出来翻炒了一遍。先前她说梁太后不容易,可是认真论,不容易的其实是她。她五岁登基,因为视朝时间太长,常常憋不住尿。御前的huáng门就给她准备一个便桶放在御座后,有时臣僚奏事奏到中途,她忽然大喊一声卿且稍待,然后跳下御座到后面自己小解,满朝文武在一片咻咻的声làng里面面相觑,那个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后来她长到八岁,开始掉牙,拖着鼻涕摇头晃脑念书,念到高兴处狗窦大开,那缺了两颗牙的尊容,实在是没法细看。丞相觉得这一辈子尽记得她的丑样子了,所以太熟的人,又是长辈唉!
心qíng不好,不知是一桩接一桩的案子闹的,还是因荧惑守心的缘故。车到府门前时他才睁开眼,睁眼便见灵均在车旁站着。他从木阶上下来,他很快上前搀扶,轻声道:老师一夜辛苦。
丞相面色不豫,进门遣开了仆婢才道:臣怎及君辛苦,半夜里来去禁中,冒着雨,又要躲避禁卫,可见比臣忙多了。
他自称臣,把灵均吓着了,惶惶然打拱长揖:学生有不到之处,老师骂也使得,打也使得,万万不要这样。边说边偷眼觑他,老师怎么了?是在为学生贸然入宫生气么?
是不是?好像是的。于是丞相把对少帝说过的那通大道理搬出来,重又对灵均复述了一遍。
孤当初向陛下举荐你,是看你素来持重老成,没想到你如此荒诞!禁中是什么地方?你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陛下遇袭的事刚出,你就迫不及待送上门,不怕被人拿住了当刺客正法?退一步说,即便留你的命,你是个男人,朝中原本就风言风语不断,此事再一出,陛下的名声岂不彻底毁了?
灵均在他的训斥里低下头去,窘得满面通红,学生只是不放心陛下。
丞相的头痛又发作了,不放心?不放心便胡作非为么?那是禁廷,和寻常人家不一样,翻墙入户是死罪,你懂不懂!孤知道你们小儿女,又快要成亲了,你心里惦念她或许将来处得好,日久生qíng也未可知。他仰起脸,心头五味杂陈,可是灵均,孤同你说过,不要将她当成普通人。她是九五之尊,是大殷天子,别人可以纵xing胡来,帝后不能。前朝孝昭皇后,六岁封后尚且可以母仪天下,你竟连六岁孩子的谋划都没有么?
灵均无地自容,泥首伏拜下去,是学生的错,学生不顾大局险些酿祸,请老师责罚。
怎么责罚?这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丞相垂眼打量他,那窄窄的脊背轻轻颤动,仿佛是惧怕已极的模样,可是深衣下的心呢?或者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十四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接近权力的最巅峰,yù望和野心一旦膨胀,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愿他的棋没有下错,否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一世英名可真的全完了。
他握起双拳,略顿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垂手在他肩上虚扶一把,换了个温和的语气道:孤不是怪你,是怕你欠思量,不计后果害了陛下。孤是信得过你的,普天之下最大的秘密孤都告诉你了,可见孤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只愿你每踏出一步都三思而后行,为江山社稷保护好陛下,便不负孤对你的嘱托了。
灵均站起身,羞愧道:敬诺。昨夜是学生鲁莽了,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请老师放心。
丞相点了点头,夜宿章德殿了?
灵均道是,不过逗留的时间不长,四更天便出宫了。
丞相脑中混乱,也想不起来再要盘诘些什么,抚着额头道:孤要小憩一会儿,你且回去吧。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回过身一脸困顿地问他,陛下昨夜和你说了很多话么?都说了些什么?
灵均有些茫然,细想一下,少帝登chuáng不久就睡着了,确实什么都未说。然而如实回禀,只怕这位多疑的丞相不能相信,他只得含糊支应:陛下和学生说了遇刺的经过。
就这些?
灵均点头,只有这些。
丞相摆手打发他自便,转过身时撇了下唇,既然相谈甚欢,怎么可能仅仅如此。看来他真的上年纪了,以至于这些年轻孩子都把他当成老糊涂了
第24章
魏时行千里迢迢,终于将那个假传圣旨的人押解进京了。
建业进来回禀,说廷尉正求见时,扶微正跽坐在水槽前浇她的花。听见这个消息高兴得纵起来,拽着建业问:人在哪里?
建业被少帝莫名的心花怒放搞得手忙脚乱,边努力稳住身形,边挣扎着回话,人在宣室殿嗳嗳,主公且慢行,外面日头大
还没等他说完,少帝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作为御前最得宠的huáng门令,这些年来从没见少帝高兴成那样过。他是极端稳的人,在过去被辅政大臣轮番打压的年月里,也是安静从容的,从来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小小的廷尉正罢了,竟值得他欢喜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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