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jiāo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jīng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làng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làng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làng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làng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làng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làng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làng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qíng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qíng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这是杜夫人呈jiāo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将这词jiāo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
今上听着,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做了个决定: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
皇后摆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qíng,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于chūn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推恩执政旧臣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xing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进谏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纳之,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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