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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太微忙谢过了,又听他说:“此间没有别的宫人,都是些内官。你不便和他们一处,暂且在我的后院安置下——也不要再穿宫人的衣裳。”

后院以夹道相接,仅开侧门,院中有巨槐掩映,不留意的根本看不出另有房舍——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田知惠将她安置下,道还有事,便先行离去,又嘱她安心在此,“别怕,我得空就来瞧瞧你。”他依然是笑,“那十斤窝丝糖,我可是记下了。”

房间极小。支了架子床,床帐洁净如新。余地只摆了一张旧漆桌子,桌上笔砚俱全,可读书写字。琴太微就着床边坐下,出了一会儿神。从安乐堂中捡回一条命之后,她在司礼监值房藏了一个多月。如今田知惠那里大约藏不住了,又挪到此处来。只是这样东躲西藏要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告诉她。深如潦海的宫禁之中,她终究要飘向何处,亦无人解答。

她坐立难安,起身往前院走去。

郑太监正捧了一卷书,见她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张杌凳:“坐吧,琴小姐。”

久违的称谓,令琴太微悚然。她并不敢坐,狐疑地瞪着郑太监。郑太监笑了笑,支起身来坐好,认真地看着她:“我叫郑半山。在入宫之前,我用的名字是郑出云——你可曾听说过?”

她努力回想着,这名字似真听见过,但记忆如海,不知沉在哪一块礁石之下,只是想不起来。

“大约未听说过,”他的笑容依然温煦如春,“你是万安二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十四了吧?而我在万安二十六年,就已离开杭州。”

“郑叔叔吗?”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在杭州,常听父亲提起某郑姓故友从京中寄来信函,直到父亲骤然去世才失去联络。她一直以为“郑叔叔”是父亲的同僚,没想到竟是一位内官。

“我与知惠他们这些孩子不同,并非自幼入宫。我是萧山人,年轻时读过书、中过举,不料撞上科场舞弊案,把功名全废了。一介落魄书生,幸得令尊青目,投在军门下效力。万安二十六年,我军与海寇一场血战,同袍捐躯无算,我亦身负重伤,便由令尊安排,入宫做了内侍。”他的声音不似内臣那样尖厉,原来是因为这个。说起往事跌宕,语声波澜不惊,像是在讲别人的履历。

“令尊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金兰之谊。我是畸零之人,不敢自居叔伯辈。只这皇宫大内,我已浸淫一二十年,略知其中门道。你在我这里待着,尽可安心,不会有人害你。”

琴太微已是满面泪水。半年以来,她从安乐仙乡跌入修罗道场,并无一人伸出援手。那些辛酸委屈,原本压在心里一丝不敢表露,一身所受的伤痛羞辱,深陷刑狱的惊惧挣扎,病入膏肓的凄凉绝望,与亲族的分割离弃,与祖母的诀别不舍,与表兄的别离牵念,乃至从前父亲暴亡母亲离世,那些生死暌违的瞬间,天人永隔的痛楚,一霎时间从丹田中涌出,化作漫天雨露霜雪,毫无顾忌地浸湿了眼前这位白发故人的衣袖。她毕竟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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