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万姿是有很多臭毛病的人,贪财,好色,自私自利,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优点不多,但答应梁景明的事,她向来说到做到。
接着一次回老家时,她的确没再跟妈妈吵架。
“妈,我们回来了。”她甚至好声好气地,对妈妈揉出一个微笑。
但后者直接起身走人。
接下来几天,妈妈持续对万姿置若罔闻,迫不得已需要交流,只靠梁景明和爸爸传话。
看样子,她被伤透了心。
但我们都觉得还有斡旋的余地,尤其是万姿本人。她格外努力而沉默地工作,尤其在一个夏夜。
当晚,有个邻居包下整个大排档一楼办满月酒,自家儿媳妇生了二胎。宴席进行到一半,万姿发现主人家菜点多了吃不完,很有可能要打包。可店里一次性餐盒快用完了,她便让梁景明出去买,自己则在二楼门口的仓库清点剩余库存。
我在旁边陪她,然后听见楼下有人说话。
不知怎的,那声音特别清晰,就像一场话剧,一束追光打下来的时候,其他宾客的划拳、嬉闹、咒骂都成了背景,只有一点点响动浮在空中。
“那个……”
我后来才明白,这场话剧是专门演给万姿的,策划人是命运。
主角是她妈妈和一个小女孩,收银台被她们当成舞台中心。女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梳羊角辫,穿一身白裙,上面溅了几滴酱油渍,没人费神擦掉,似乎也没人留意。
女孩自己也不在乎,手里捏着一把小纸伞,差不多有她一个手掌大,是放在凉拌冷盘旁的装饰。
“奶奶,”女孩朝万姿妈妈举起小伞,有点羞怯地,“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个这个。”
万姿就是被这一声“奶奶”钉在原地。
在昏暗光线中,我看见她数着一次性餐盒的动作猝然停住,手指、眼神、思维一起。
慢慢朝下望去。
我理解她的震悚,因为我也受到了冲击。
原来不知不觉,她妈妈已经到了被叫奶奶的年龄,她甚至不用亲自繁衍便能知晓这一切。
新一代会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流水线。孩子们会用童声,天真地提醒。
妈妈都正在老去,不论她生不生育。
“好啊。”万姿妈妈倒很自然,显然对这个称呼早已熟稔。从收银台下拿出一包纸伞,对女孩笑着,“送给其他小朋友吗?要不要多拿几个?”
“谢谢奶奶,一个就可以了。”雀跃着,五六岁小孩天然藏不住秘密,“我要送给我弟弟。”
她指了指远处,那是另一方舞台中心。一个婴儿被满月酒主人家抱在怀里,众星捧月地。
与女孩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银河。
“可是你弟弟还很小哦,不会玩。”
被万姿妈妈问住了,小女孩招架不住这种逗弄。她又有些害羞,半晌才讷讷道:“我替他留着。”
“我妈妈说,有了弟弟,以后什么都要想着他,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照顾家里。”
咧嘴笑起来,小女孩露出一口糯米般的小牙。
天底下所有动物幼崽都一个样,就像远古人类捏的泥塑,有股蒙昧的可爱。勾得后人忍不住继续雕琢下去,趁一切还有修改的余地。
“可是有了弟弟,你妈妈会忙哦。”
缓慢抚摸着她的头发,万姿妈妈看她的眼神,就像一种带着怜爱的打磨。
“不然你来做我女儿。”
小女孩彻底慌了,手指在收银台上抠弄,身子扭来扭去,笑得更加剧烈而躲闪。
她知道万姿妈妈在逗她,却不晓得如何回答。
可万姿妈妈也不需要答案,连孩子都明白这不会成真。
她只是叹息着,一遍又一遍摸着女孩的发顶。
“你是我女儿就好了。”
万姿的眸瞬间红了。
我看她崩溃过很多次,但唯有此刻最惊心动魄。她全脸肌肉绷得几近扭曲,踉踉跄跄地跑下楼,眼泪在她夺门而出的霎那夺眶而出。
狂奔着,喘息着,她如同亡命天涯的孤胆逃犯,可泪水比步伐落得更快。我几乎追不上她,直到家附近的荒山顶上。
捂着脸委顿在地,她才真真正正痛哭起来。那种呻吟飘荡在夏夜晚风里,近乎野兽的哀嚎,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因为实在太疼了。
她终于明白过来。
妈妈不是不后悔生过她,是不后悔生过孩子。
如果可以换就好了,可以回炉重造就好了——
自始至终,妈妈爱的是自己的孩子。乖巧的,听话的,顾全家庭的。
不是她万姿。
这个夜晚,一直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蹲在她脚边,我很想舔舔万姿的脸颊,希望她能开心一点。可她一直埋头在掌心,歇斯底里的哭嚎逐渐殆尽,变成低低啜泣。
她对周遭都无知无觉,我为了保护她,还跟荒山上的野狗帮派打了一架。我赢得精疲力尽,却听见背后仍有响动。
是梁景明走过来,面色苍白,满头是汗,明显看见她才长出一口气。
在这巴掌大的小城,所有人好像认识所有人。但包括万姿爸爸妈妈,他们都在欢庆新的生命,只有他发现她消失了,疯了般四处找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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